正文 第七十四章 納降

即使燕國大將元宜年屆四十,足夠狡黠老辣,當他實實在在踏入敵國京城時,仍無法遏制自己激動的情緒,忍不住志得意滿的笑起來。燕軍一向不擅長攻城,遠的不談,就拿西疆蔚城來說,連那樣一座小小的城池他們也是久攻不下,此次包圍敵國京師,他根本就是計畫打一場持久戰的。

誰料正式襲城才不過半天,城就破了——這可是敵國的都城啊!想到此,元宜不禁對走在自己身邊的年輕人頻頻側目。他現在仍不敢確定這年輕人的身份——他太過神秘,大約半年前出現在燕王身邊,不知如何獲得了燕王的寵信。當出征前燕王將元宜秘密召進宮中,他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年輕人,知悉他令人難以置信的計畫。

老實說,作為一員久經沙場的老將,他打心眼裡不相信紫眠大人的計畫——什麼招魂啊、神兵啊、作法啊……而自己也的確暗中一直另有打算。直到今日,紫眠大人讓他幾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敵都,他這才對他刮目相看。

「紫眠大人,太子已將降表送進軍營,」元宜用他棕色的眸子緊盯著紫眠,從紫眠與太子肖似的長相里確信他的確是皇族——真難想像這樣身份的人竟會向他們投誠,「現在只需入宮取得玉璽,等皇帝遜位隨我們北上,這南邊天下就是您的了。」

「我知道。」紫眠用生硬的燕語回答,漠然直視前方,並不正眼看他。

佇立在街邊的百姓用怯懦的目光注視著紫眠,驚疑過後,便是痛苦的沉默。被這樣的目光包圍,紫眠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上——踏上這條道路,他有種種理由,卻沒有一條可供自己坦然面對他們。他硬起心腸,不讓自己的目光落在任何人身上,窒悶許久之後方才開口:「我需要更改一下計畫。」

「什麼?」元宜皺著眉頭問,似乎沒聽清紫眠的話。

「進宮後,後宮中的妃嬪宮女,你們暫時不能俘虜。」

「為什麼?」元宜以為紫眠要討價還價,有些不快,「這是契約中很重要的一條,您忘了?您用這一條換下了全城百姓的性命,難道大人要反悔?」

「不會,」紫眠冷冷回答,「只是暫時,我需要尋找一個人。」

憚於紫眠的身份,元宜聞言不再堅持。燕兵揮舞著腰刀開路,從宮中運出的御輦被內侍抬了來,元宜笑著伸手一指:「皇上,坐上進宮吧。」

紫眠不理會他的嘲弄,在全城百姓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向御輦。

這是早就計畫好的,他怎能退縮,只不過是乘上御輦而已,一切才剛剛開始……可為何他眼前卻是一片萬劫不復的眩暈?紫眠扶住御輦,努力定神,卻怎麼也無法邁步登上去。

驀然不知從何處響起一聲啼哭,百姓們先是一愣,跟著一呼百應,悲泣聲瞬時響徹雲霄。紫眠扶著御輦的手止不住的顫抖,雙目直直望出去,卻什麼也看不清。

你們哭什麼?難道在恨我……你們怎知道我的苦處……

燕將元宜虎步生威,往前踏出幾步,揚開雙臂以生硬的漢話喊道:「不許哭,歡呼呀——你們的新皇帝馬上就要登基了!哈哈哈哈——」

紫眠面色慘白,望著元宜虯髯滿面的猙獰笑臉,漠然阻止他:「別再說了——」

恰在此時,一枚磚塊砸中紫眠的額角,截斷了他的話。眾人頓時噤聲,看著鮮血從紫眠額角汩汩淌下,十二旒冠冕斷了一串珠子,和血滴一起簌簌散落在他腳邊。

「誰?!」元宜大喝一聲,瞪起虎目尋找挑釁的刁民,不允許有百姓膽敢在此刻無視燕軍權威。

一名燕兵從街邊揪出一位中年婦人,回頭對自己的將領稟告:「將軍,是她丟得磚塊!」

那婦人聽不懂蠻語,她只是渾身顫抖著,既害怕又快意的盯著紫眠,大聲叫罵,罵著罵著又泣不成聲:「亡國妖道!你殺人不見血——瘟疫里你救了我兒子,結果旱災糧荒,我為了兒子賣掉女兒……你如今害京城被攻破,我兒子又戰死了……我情願你當初見死不救,你繞著彎害了我全家……」

燕將元宜聽不懂婦人的叫罵,他只覺得那婦人粗悍無比,任她囂張下去,只怕要煽動民心生變,於是怒氣沖沖對著手下下令:「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動手……」

「慢著。放了她,」紫眠掩住自己半邊面頰,木然登上御輦坐下,「將軍難道忘了我們的約定?」

「可是她侮辱您。」元宜無法認同紫眠的婦人之仁。

「可是她侮辱得很對……」眼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他只覺得胸口的傷忽然又疼起來,讓他兩眼發黑,再也支持不住。

比起生靈塗炭來,他的苦處算什麼?值得他犯下如此深重的罪孽……埋首伏在廣袖之中,任耳邊各色喧囂攪成混亂的旋渦,紫眠只是緊閉雙眼,神志一路沉淪下去……

宮外的皇室宗族男女;六部人吏;城中僧道、秀才、監吏、裁縫、染木銀鐵各類工匠、陰陽、技術、影戲、傀儡、小唱諸色人等及家屬;從官家屬;三十六州守臣家屬,均被燕軍俘虜,不日將陸續出城北上。

燕軍進宮,廢皇帝為庶人,並將之俘入燕營,又擬偽詔尊紫眠為帝。世人傳說諸后妃嬪御、宮女才人暫得倖免,被偽帝聚於內廷,以供淫烝。

殘損的冕旒看上去有點可笑,紫眠席地坐在龍椅前的丹陛上,將之拿在手裡端詳。許久之後像是倦極生厭,他隨手一拋,冠冕骨碌碌滾下丹陛,被階下消沉的夜色吞噬。

查遍了整座皇宮也沒找著白月,他的占卜若沒有出錯,必是城破時又發生了變故。紫眠忍不住在黑暗中苦笑一聲,真是要命,還有多少磨難橫亘在他倆之間呢?

他疲憊的站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往金鑾殿外走。一路上碰不到一個人,大概連鳥獸都在躲他。錯綜複雜的後宮今夜沒有宮人和燈火,紫眠心裡想著往翠英殿走,不知不覺腳下卻錯了幾步,等他覺察回神時,人已到了仙萼殿。

「這是哪裡?」紫眠抬頭看著匾額,知道自己在偌大的深宮裡迷路了。他正想轉身離開,卻發現殿外有鬼祟的人影在躲他。

「等等。」他不禁追上去攔下那人,才發現那是個慌慌張張滿頭大汗的嬤嬤。

那嬤嬤一見紫眠身上的袞服,比碰上厲鬼還害怕,嚇得大喊起來:「啊——啊——聖……」

「叫不出口就別叫了。」紫眠讓開一步,不會去為難她。

嬤嬤慌忙後退,搖著頭道:「我管不了,我管不了……」

紫眠聽不懂她的意思,往前邁出一步想問明白,那老嫗卻立刻拔腿就跑。紫眠踟躇著留在原地,正在疑惑間,卻有細微的呻吟聲從仙萼殿內傳出,他心念一動,輕輕走了進去。

大殿里空無一人——所有宮人都該在白天被燕軍帶往內廷看管,也不知此刻的殿中人是如何避人耳目躲過了搜虜。想到此紫眠不禁精神一振,也許白月也憑著機靈躲過燕兵,正藏匿在後宮的某處。

他循著哭聲快步往偏殿走,卻發現偏殿門口也坐著一名嬤嬤,那老嫗正雙手合十,咕噥著佛經。殿內呻吟聲斷斷續續,已是漸漸衰微。

「這裡面是誰?」紫眠邊問邊要往裡去,那嬤嬤聞言猛地睜開雙眼,撲到紫眠腳邊抱住他的腿。

「啊——進不得,您進不得,裡面是在生孩子。」借著微弱的燭火,老嫗瞪大了眼睛,看清楚紫眠正是剛剛篡位的皇帝,慌忙大聲阻攔。

「裡面除了產婦,還有人么?」紫眠遲疑著往殿內望了一眼,低頭問道。

老嫗搖搖頭,又茫然的跌坐在地上。她只是個管燒火的嬤嬤,糊裡糊塗被人叫來,看見半死不活的佟賢妃,半點主意也無:「都走了,都走空了,孩子不足月,又難產……等吧,等死……」

紫眠又望了殿內一眼,隱約看見有位孕婦躺在偏殿深處,模模糊糊,臉型竟有些像白月。他沉吟了一下,還是決定繼續往裡走。嬤嬤眨眨昏花的老眼,以為他要對產婦不利,卻無力無膽攔住他,只能哆哆嗦嗦的驚喊:「進不得——聖上——放過佟賢妃吧,娘娘在生孩子……」

紫眠甩上門,將嬤嬤越發凄厲的叫喊拒於門外,偏殿里立刻安靜下來。他低下頭,看見滿地是藥物和器具——保氣散、佛手散、枳殼散、催生丹……催生符、馬銜鐵、煎藥爐、醋炭盆、銚子、湯瓶、暖水釜、洗兒肥皂、斷臍線、剪刀……

床榻上躺著一位女子,正虛弱的半張著眼睛,越過高聳的腹部看著他,忘了呻吟。昏暗的燭光里紫眠竟覺得那孕婦的相貌與白月有點相象,不禁緩緩向她走去。

那孕婦正是佟桐,她只道大禍臨頭,竟氣若遊絲的抱著肚子努力撐坐起來,想用胳膊肘將整個身子往後挪。劇烈的產痛令她臉色煞白,毫無氣力,面對紫眠的逼近,她無處可逃,最終只能張開乾裂的嘴唇,拼儘力氣嘶喊,直到刺耳的尖叫在喉頭湮滅,她才聽天由命的倒回榻上喘氣。

殿外的嬤嬤聽見佟桐的尖叫,以為她遭到不測,嚇得忙哀求佛祖不迭。她雙手合十對著空中不停作揖,一口氣喘不上來,竟兩眼翻白昏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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