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二章 淪陷

厚重的城門被打開,掩護紫眠的士兵蜂擁而出,紫眠隨後出城,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令他皺起雙眉。讓一切儘快結束吧……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喧囂中塵沙飛揚,卻仍能望見遠處神兵廝殺的身影,黑壓壓張揚跋扈。石炮轟隆隆震下城頭沙礫,落了紫眠一身。他能感覺到背後殺氣,不是慷慨對敵,而是向自己襲來。七星寶劍向後擋去,龍吟一聲寒光激蕩,紫眠瞭然的冷笑,望著來「掩護」自己的士兵,嘆息道:「都這個時候了,還真是……一點愧疚的餘地都不給我留。」

士兵們驚恐得睜大眼睛,無法將視線從紫眠蒼白到有點妖異的臉上移開。他們聽見他口中喃喃念出咒語,那咒語越來越響,直到蓋過戰場上所有的聲音,脹破他們的鼓膜。他們沒有忘記自己收到的命令是圍剿他——這個妖道,於是各自面目猙獰扭曲著拔出刀來,歪歪斜斜揮出去,砍瓜切菜一般,血流成河,接連倒下去的——卻是他們自己。

士卒幾十人,以詭異奇特的姿勢將彼此殺死。紫眠掐著手訣,緩緩從橫架交疊的刀與屍體中站起身,粘稠的血漿浸得他衣履沉重。這樣的殺陣震懾住周圍所有人,活著的——無論是自己人還是敵軍,一時竟都忘了動作。

紫眠只是望著前方神兵替他殺出的一條血路,微微笑著,看三千重甲騎兵的魂魄忽然凝滯不動,一個接一個消失。原先被神兵震懾住的燕軍復又叫囂起來,潮水一般衝過神兵的幻影,向紫眠撲來,而他身後的城門依然洞開。

城內禁軍發覺不妙,趕緊要關城門,這時紫眠回身,口中咒語不停,關城門的士兵便像中了邪一樣,四肢僵硬,怎麼也無法將城門關上。與此同時燕軍正不斷逼近,先前推著木牛車、鵝鶻車攻城的燕兵靠得近,有幾個乘機竄進城門,抽出刀和禁軍拼殺起來。

沒有紫眠的法力支撐,三千重甲騎兵的魂魄漸次消失,隊伍正中的主將先是巋然不動,下一刻竟忽然掉轉馬頭,遙對城門下的紫眠,緩緩橫起長刀。

此舉出乎紫眠意料,他掐指作法,卻發現賀將軍的魂魄已掙離他的掌控。騎兵們的影子被燕軍衝散,越來越淡,只有賀將軍一人一馬,身影依舊魁梧高大。他的面孔藏在黝黑的盔甲之下,模糊不清,可沙啞的咆哮卻穿過千軍萬馬清晰傳來:「你也騙了我——」

紫眠臉色蒼白,沒有回答他。

「你也騙了我——我甘願被你利用,不是為了報復誰,而是為了守住山河!」賀將軍已成厲鬼,隱藏在鎧甲下的眼睛死死盯住紫眠,驅策黝黑鐵騎,迎面向紫眠衝去,「你竟做叛徒,我不饒你——」

紫眠置身於千軍萬馬之中,身無片甲、手無寸刃。他咬牙作法對抗,嘴唇都咬出血來,可幾番嘗試都無法控制住賀將軍。最後一刻,他筋疲力盡,一時情急失措,只能茫然痴立——他為什麼能憑著意念脫離他的法術,控制自己殘存的魂魄。他比他執著,這份氣魄,他贏不過……他為什麼會如此執著……

紫眠望著賀將軍飛騎超越奔跑的燕軍,第一個接近他,舉起長刀向他揮來。白光倏地划過,血霧噴薄開,他的視角忽然從高處跌落,變成緊貼地面……

龍白月從窒悶中悠悠醒轉,腦中一片空白。她悶在袋中出了好幾身大汗,此刻渾身濕透,熱得快要燃燒。她被綁住的四肢已然麻痹,裸露在外的皮膚被粗糙的麻袋蟄得又癢又疼,全身關節無處不痛。

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她絕望的想。

周圍傳來細微的呻吟,有重物軟軟的擠在她身上,微微掙動——看來是難友。正在龍白月揣測間,吱呀一聲像是門被推開,跟著有腳步聲響起,約莫有兩個人走近她們所在的地方。

「哎呀,」其中一人驚詫得叫起來,嗓音尖細,「這麼熱的天氣,你也不怕把人悶死了,不好交差。」

「死也有死的數目,總比逃掉一兩個要好。」另一人聲音陰冷,言辭甚是殘酷。

「得了吧你。」那尖細嗓子不理會他,徑自上前給每隻麻袋都鬆口透氣。輪到龍白月時,她趕緊閉上眼睛,只覺得驀然呼吸一暢,一絲涼意拂上她黏滿亂髮的臉頰。

要是能再鬆鬆綁,就更好了。她一邊奢望,一邊留神聽這兩個人說話——聽聲音,這兩人都該是太監。就聽那個松麻袋的尖嗓太監問另一人:「這批怎麼用麻袋裝了?不是醫女吧?」

「當然不是,醫女今早上就隨著袁大人,一起跟運送針灸銅人的隊伍走了,聽說還跑了兩個。」那人陰冷答道,「這一批是拿去幫女伎湊數的,這兩天不停有女伎自殺,數目總湊不齊,不得已才拿宮女填上。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抓的時候忒費勁,這才用麻袋裝的。」

「這都從哪兒逮來的?各宮的主子還不叫喚死?」尖嗓太監聽得心驚肉跳。

「各個地方都有。如今各處都有人逃跑,太監出宮都得脫褲子檢查,亂得很,咱就散著抓,數目都夠了。」那人又得意回答道,「得,您也甭羅嗦了,等接手的來了,您只管跟著運送就成。」

「唉,這前門還在打仗,後門就已經準備好降書,按清單湊貢品,太子知道怕要心寒。」

「噓,你懂什麼,其實太子又何嘗不是虛應故事?降是肯定要降的,總不能真叫燕賊攻進咱們京城吧……」

話音未落,就聽見這屋子裡倉皇跑來第三人,敲鑼似的喊道:「不得了,快,燕賊破了城門了!」

「打進來了?這麼快?!」

那兩人似乎還不相信,新到的人氣喘吁吁,驚魂未定的叫道:「可不是!太慘太慘,太醫署的袁大人聽說城破,剛帶著手下博士、學生、醫女,在駐地自焚殉國了,大火燒掉城南一大片屋子,連針灸銅人也跟著熔掉。」

這消息讓麻袋中的龍白月一時萬念俱灰,胸口疼得窒息,險些背過氣去。

「這可如何是好?」先前那陰冷嗓子的太監這時候也慌了,「進貢的銅人沒了,燕賊不得放過我們,你們可得把女伎們看好了!」

「那是自然!驢車都等在外面了,先搬一趟吧。」後來的人應著,開始和尖嗓太監搬動麻袋。

龍白月聽見麻袋陸續被拖走,有時中途會吱呀一聲,似乎碰著一道木門,跟著就是麻袋嘭地一聲被扔上木板車,袋中人呻吟不絕。輪到她的時候,她提心弔膽的被那兩名太監拎起,晃蕩著往門外移動。這時尖嗓太監又開口:「怎麼才半天工夫城就破了,不該呀,前些日子還聽說什麼固若金湯呢。」

「快別提,」後來的太監咬牙切齒,「都是那妖道,指揮什麼天兵天將,說是出城殺敵,倒把燕賊給放進來了!」

「你是說那紫眠大人?」

「呸,還紫眠大人呢,他是賣口口!」

一直在默默流淚的龍白月聽到此,渾身一震,腦中亂成一團——不會的,不會的,紫眠怎麼會是賣口口,一定又是奸人的陰謀,一定是太子宰相又害了他……

「真的?這妖道不得好死!」尖嗓太監罵道。

「可不是,聽人說他是死了,被燕賊人馬踏得屍骨無存……」

不——龍白月瞪大淚眼,渾身扭動起來,即使被五花大綁,她瘋狂的掙扎還是令兩名太監措手不及。麻袋掉在地上,太監慌忙將她按住:「媽媽的,什麼人這麼倔?」

他二人火得連踢了麻袋好幾腳,見不奏效,乾脆不管不顧的又拽起麻袋往車上扔。龍白月頭朝下,咚地一聲撞上車板,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疼痛,從左頸側一路蔓延到右邊胸口——他是被賀將軍劈成兩半了吧。紫眠輕輕張開眼,眼前竟不是無邊的黑暗。他微微昂起頭,定睛看清楚眼前模糊的人臉,又虛脫的倒下去,喃喃道:「是你……」

「怎麼了?正是我!」翠虛憤懣道,一把揪住紫眠前襟,將他半個身子拽起來,狠狠抽了一耳光,「聽著,我不管你做什麼,哪怕翻覆這天地,又算得了什麼?但你得給我想清楚你要什麼,我不想做蠢貨的師兄。」

剛包紮的傷口在挨打時被翠虛的手肘撞到,疼得紫眠皺起雙眉。翠虛見狀,冷笑道:「怎麼,疼了?你還曉得疼,先前就不要擺出那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我救你都嫌累。」

紫眠已經從余光中看見了師父,紫玄真人此刻正坐在這陌生屋子的另一側,漠然看著他倆。寧願被翠虛刻薄,他也不想面對師父,於是紫眠索性鬆懈全身氣力,任由翠虛將他扯來扯去:「你救了我?」

翠虛一愣,惱羞成怒道:「廢話,哪次不是我救你?當年你快溺死,也是我救了你!」

「是你害我溺水。」紫眠左邊耳朵因為挨了耳光嗡嗡直響,卻仍能在昏沉中辯駁。

「你——」這是個什麼態度?翠虛瞠目結舌。

一邊的紫玄真人這時終於開口:「想清楚了?」

紫眠沉默不語。他不敢叫他師父,也不敢看他,只能望著師兄扭曲的俊臉,看他雙眉古怪的皺起來。

「翠虛,將他放下,」紫玄真人嘆息道,先讓一步,「唉……紫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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