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戒嗔

屏風後傳來的聲音冰冷凌厲,像凜冽的寒風颳得龍白月兩腮生疼。她僵立在當場,手腳冰涼的一點點回憶起這聲音的主人——賀夫人?

屏風後坐著的正是賀夫人,她與閻府宣正大夫的正室是親姐妹,經常會來探望自己的妹妹與新寡的外甥媳婦。今天龍白月跟著錢大人來閻府出診,她迴避在屏風後面,好一會兒才認出龍白月。

這個低賤的女人換了裝束,不同於煙花巷時的俗媚,此刻穿上宮女素色的窄袖襦衫和長裙,叫她險些沒認出來——也幸虧這女人絕色的長相叫人過目難忘,否則她骯髒的手可就要觸碰到忠兒了。

錢大人瞅瞅面色慘白的龍白月,轉頭瞟了一眼屏風,不動聲色的對龍白月說道:「算了,你站到我身後來。」

龍白月連忙退到錢大人身後,無地自容的低下頭。錢大人也不多言,問一邊的侍女要來紙筆,匆匆寫下一個方子:「照這個方子抓藥,每天服……」

錢大人話還沒說完,屏風後賀夫人的聲音又響起來:「錢大人,可否麻煩您將藥方先給奴家看看。」

與此同時,屏風後一絲略顯怯懦的聲音也跟著響起:「姨媽……」

「你別管。」賀夫人的聲音依舊是不容置喙的冰冷。

錢大人再次看看屏風,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信手將手裡的藥方遞給身邊的侍女:「將方子呈給夫人。」

侍女拿著方子走進屏風,片刻之後,賀夫人又開腔——這次換成了不以為然的腔調:「石膏湯?錢大人,這方子是不是太簡單湊合了點?」

「方才小公子啼哭的時候,下官聽見他有咳喘,加上脈象氣色所示,可知病因是體內熱火,石膏湯用來清火平喘,最是合適不過。」

「清火平喘?忠兒的癥狀是嘔吐腹瀉,這明明就是受寒,之前的太醫也是這麼說。」

「小公子體內燥熱,脾臟已經受到損害,再按照之前的藥方治下去,他恐怕連大小便都不通了。」錢大人耐心的解釋道。

屏風後的聲音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否決了錢大人的方子:「大人的想法和前日的太醫完全相反,那些太醫也是醫官局有經驗的老臣,奴家不能讓忠兒冒這個險。」

何況還有賀夫人沒有說出口的理由——竟然帶了個不潔的女人上閻府,這讓她首先就不能接受,因此更不會站在錢大人這邊。

錢大人轉頭望向床上的娃娃,有些不忍的皺起了眉頭。這時候娃娃忽然咳喘不止,一張小臉憋得通紅,跟著又難受得嗚嗚哭起來。屏風後面立刻傳出凳子移動的吱呀聲、掙脫某種桎梏的衣料摩擦聲,還有女子慌亂的喘息聲。須臾之後,一名女子終於踉蹌著跑出屏風。

「忠兒……」那女子一身新寡的縞素,滿臉淚水的撲上前,伏在床頭抱了孩子不放,「娘只有你了,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辦……」

「璃兒,你逾矩了!」賀夫人在屏風後惱怒不已,「拋頭露面成何體統……錢大人,您還是暫時迴避吧。」

「夫人不用這葯,過兩天還得找下官來治。」錢大人嘆息一聲,站起身來帶著龍白月走出屋子。

「大人……」龍白月跟在錢大人身後囁嚅著,有些為難的回頭張望,「那孩子不要緊么?」

「不要緊,富貴病。」錢大人冷哼一聲,挺直了腰板往外走,「你剛剛可觀察到什麼?」

「那孩子?」龍白月一愣,咬著唇搖搖頭,「我沒敢細看……光顧著難堪了……」

「哼,那你還是不合格。」錢大人徑自走出閻府,撈了袖子就要自己往馬車上爬。

龍白月慌忙上前扶持他:「大人慢點。」

「好好的扶我做什麼?我不用你扶。」男女授受不清,錢大人一臉不愉快的要揮開龍白月的手。

「大人左邊身子明明不方便,還是別勉強了。」龍白月亦固執的不肯讓步。

錢大人聞言愣住,一時竟停止掙扎,乖乖的任龍白月將自己扶進車子。待得二人上車坐穩,小廝揚了兩下鞭子,吁吁幾聲,緩緩驅動馬車前進。馬車裡錢大人和龍白月都不說話,沉默了半晌之後又是錢大人開口:「你眼睛倒毒……還沒人看出來過。」

龍白月笑笑:「以後大人再不要說奴婢不合格了,奴婢剛剛沒仔細觀察那孩子,是因為生氣來著。」

「那你還是不合格,」錢大人依舊仰著臉搖搖頭,眼角瞥見龍白月在不服氣的皺眉,才又開口,「醫者不應在乎他人喜惡,更不應在乎自身喜惡。」

「這如何能做到?」龍白月可不是心如止水的性子,若是讓她救治自己討厭的人——比如說宰相,她不下個半斤砒霜她就不叫龍白月啦!

「當然得做到,受個人情緒影響而失去冷靜客觀,不配稱其為醫者,」錢大人瞅瞅龍白月靈動不馴的臉,頗不以為然:「昔日戰國名醫文摯,在御前故意驚辱聖駕,激使齊王破口大罵,治癒了他的抑鬱之疾,卻最終被齊王下令投入鼎中烹死。你有這樣的覺悟嗎?」

龍白月聽得渾身一哆嗦,她之前從沒考慮過太多,哪裡知道行醫竟然會這樣危險?

「前秦主苻生,吃棗太多致使脾胃不適,太醫程延據實以告,苻生心胸狹窄,怒曰,『汝非聖人,安知寡人食棗。』將程延斬首棄市。伴君如伴虎,安分守己尚且不能自保,再攙雜進喜惡是非,則命運更加危如累卵。」

「奴婢以為這樣的情況下,處事應更為圓融變通才是。」主子這麼惡,做事還老實巴交的,豈不是自尋死路?拿這樣的事例教育她,她更加不能冷靜客觀啦。

「嘿,人要聰明,但不能自作聰明。毒殺漢宣帝皇后的女御醫淳于衍;進獻雉羽裘,私通皇后毒殺太子的西晉太醫程據,誰不顯赫一時,又何嘗有好下場?」錢大人說得累了,一邊閉目養神一邊有些悵然的低吟道,「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唉……說到底,這潭是非的混水有什麼意思,我還是得……」

話音未落,錢大人倏地臉色慘白,他按住自己的肚子,左手和左腳開始痙攣,痛得他黃豆大的冷汗紛紛滾下額頭。龍白月嚇慌了,要上前扶他,手卻被錢大人擋開。錢大人喘著粗氣咬牙道:「不妨事,疼一會兒就好了。」

「要不要請別的太醫看看?」龍白月焦急的提議道,「奴婢方才就發現大人身子不靈便……」

「不用看了,」錢大人打斷她,「我這是周痹症,誰也治不好。」

周痹症是絕症,龍白月聽見也嚇了一跳:「這可如何是好?」

痛感稍歇,錢大人如蒙大赦般躺倒在車廂里,虛脫的展開身子:「龍醫女,麻煩你替老夫按摩一下左膝。」

龍白月乖乖聽命,幫錢大人按摩時心思兜轉,想到了紫眠:「大人,奴婢向您推薦一人可好?他大概能有法子……」

「誰?」

「紫眠大人。」

「他?」錢大人睜眼,冷嗤一聲,「他素來與醫官局交好,但今次在朝堂上呈報土雨之事,老夫才真正知道他與我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件事紫眠不曾與龍白月提過,可她也略有耳聞,龍白月當然要維護他:「關於土雨的解釋,紫眠大人一定是秉公直言,奴婢不認為他會站在宰相一邊。」

宰相曾經怎樣對待紫眠,只有她知道。

「天真。」錢大人不以為然的吐出兩字。

「我……」龍白月不知該怎麼說服錢大人,卻被他說的兩個字攪得心亂如麻。朝堂上瞬息萬變,能有多複雜她不知道,她只關心紫眠——他會和宰相妥協嗎?

不,她也不要去關心這個,她只要相信他就好。不管世事如何變幻,她只需要知道她的紫眠溫柔細心又善良,這樣就足夠了。龍白月還是想開口幫錢大人,不料卻被他揚起手打發掉:「下車吧下車吧,已經到別院了。不用再多說,兩天後我來接你再往閻府去。」

龍白月瞠目結舌的被錢大人趕下車子,她怔忡的望著馬車絕塵而去,哭笑不得。這錢大人,還真是個頑固的老頭子。

閻府噩夢般的遭遇讓龍白月明白,自己想要脫胎換骨並沒有那麼容易。想要打破禮教的偏見,只能靠時間和自己的努力慢慢獲得別人的認可。可是閻府……哎哎哎,她能不能不要再去啊——她好怕,真不想再去面對那刀子一樣冷血的聲音。龍白月這兩天只要一有空,就不停的在心裡祈禱閻府的小公子能夠不藥而癒。

現實當然是事與願違,兩天後,龍白月還是不得不苦著臉爬上錢大人的馬車。錢大人在馬車裡對她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我們上閻府去,這一次我有把握他們會採納我的意見。」

龍白月仔細瞅瞅錢大人的臉,找不到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這讓她不得不在心裡喟嘆,能做到這樣一心向醫,該是多正直單純的人。她能做到這點么?龍白月在心裡反思,佩服之餘只能無可奈何的鄙視自己——她一向活得太恣肆隨意了,恩怨分明,想要有錢大人這樣的定力,還得從頭再修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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