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哭陵

今天紫眠到的有些晚,他走進惠民局的時候,公輸靈寶和寶兒都已經收拾了行頭回去了。龍白月打開門讓紫眠進屋,她看見紫眠身上的官袍,不禁一愣——他鮮少穿官袍的,今天的天氣果然反常。

「沒什麼,剛剛辦了些公事。」紫眠看見她犯疑的眼神便解釋道。他撣撣身上的土,徑自找了水洗手。

龍白月在一邊靜靜的站著,看著紫眠沉鬱的眉眼,知道他情緒有些低落。她忍不住蹙起眉,一雙水眸里閃過不安。紫眠瞥見她有些惶惑的臉,一愣,卻只彎了彎嘴角沒有說話。

稍稍休憩一下兩人便對坐著換藥,紫眠怔忡著解下龍白月喉間的紗布,拿起蘸了藥膏的棉花輕輕抹上她的傷口,手指移動間,手背竟鬼使神差的擦過龍白月的下頜。

這樣的意外對紫眠來說簡直算是重大醫療事故了。他呆住,望著對面龍白月波光蕩漾的眸子,一時竟回不過神來。

龍白月原本還在紅著臉竊喜,可她慢慢的覺察出情況有點不對——紫眠往日雖懶散卻很少這樣低落的,除非碰到很大的變故。龍白月執起紫眠的手,關切詢問的目光卻讓他忍不住別開眼。他收拾起倉皇的心情,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口氣里是再明白不過的閃躲:「抱歉,剛剛閃了一下神。」

龍白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翻出積攢在身上的「日常對話三百句」,遞了一句給紫眠:你怎麼了?

紫眠愣了一下,看著她手裡厚厚的一沓字紙,終於忍不住笑起來:「沒什麼,放心吧……」

不能說話讓龍白月也問不出再多,她看見紫眠又回覆輕鬆的神色,心下稍安——大概是自己多慮了……

「不好了不好了……」

夜裡公輸靈寶忽然衝進惠民局,慘叫不迭的鑽進龍白月的屋子,拿起她用剩下的藥膏就往自己挂彩的臉上抹。

龍白月還是翻出那句:你怎麼了?

「皮影戲攤子被人砸了!」公輸靈寶氣喘吁吁的回答。

龍白月慌忙揮毫寫下:這樣的天氣你們還做生意?

「恩,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公輸靈寶抹好葯以後滿屋子找水喝,「寶兒一見情況不對,立馬趁亂變成狐狸竄掉了,也不知道現在她跑到那裡去了。」

這時候就聽見門外傳來動物爪子撓門的聲音。龍白月連忙跑去開門,把寶兒放進來。

「要命要命……」寶兒一進屋子就躺在地上喘氣,毛茸茸的爪子按著自己的肚子。

「你快給我變回來!」公輸靈寶拽拽她尾巴,這個樣子還在講人話,她怎麼看怎麼彆扭。

寶兒依言行事變成人形,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龍白月忙替她打水洗臉抹藥膏。忙活了一陣子三個人總算消停下來,龍白月這才又翻出一張字紙示意二人:說重點。

「今天天氣不好,我們就想趁人少的時候預演一下,」公輸靈寶想起剛剛發生的事情,心有餘悸,「本來看的人不多,戲唱到一半,忽然一頂過路的轎子停了下來。大概轎子里的人被我們的新戲打動了,總之那轎子後來就一直停在那裡沒走。」

寶兒點點頭,跟著說道:「戲攤子前停著一頂轎子那是多大的動靜呀,結果大家都被吸引來了。」

「人越聚越多,我們唱到最後,那是『觀者如山色沮喪』啊,好多大娘都感動的哭了,」公輸靈寶很無恥的自誇,「到了結尾處,天師要強行打散那丈夫魂魄的時候,就聽見轎子里的人喊了一聲,跟著有人大叫——夫人昏過去了!然後好多大娘就哭喊著張牙舞爪的打上來了……」

看戲的果然是傻子……

「她們把天師的傀儡搶下來亂踩,擠翻了我們的攤子,寶兒演天師,比較慘,臉上還挨了幾拳。」

「是啊,真倒霉,戲也沒演完,最後那幕『化蝶』都沒唱到……」寶兒搶過公輸靈寶手裡的茶盅喝了一口——自己那杯太燙,她要喝涼的。

虧了沒唱,龍白月翻了個白眼,不評價她們拼湊嫁接出來的大戲。

這場土雨又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停住。翌日五更,風裡不再揚塵,天剛蒙蒙亮,值夜的兵卒將城門拉開,拉動城門引起的風將地上的積塵捲起來,又撲了他們一臉。

兵卒咳嗽兩聲,舉起手在面前虛晃幾下,微微張開眯起的眼睛。

城牆腳下的積塵里蜷著許多尚在睡夢中的人,個個灰頭土臉,身上殘破的秋衣也是土黃色,皺巴巴好似蟬蛻。誰也不知道他們昨晚是在何時靜悄悄的來到城下,聚集在牆根邊等著城門打開——第一批從北方撤下來的老兵回來了。

這幾日天色依舊灰濛濛的,太陽在灰暗的雲氣里發出白光。紫眠又爬上城頭——土雨停歇,他再觀察一下,就可以回司天監與同僚擬訂奏摺呈報此次天象了。

與紫眠同來的賀凌雲陪在他身邊,百無聊賴的伸出手指,在城牆磚上的浮塵里寫詩: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須如蝟毛磔。黃雲隴底白雲飛,未得報恩不能歸。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在一塊磚上寫完整首詩,字跡凌亂相疊,什麼也看不出來。賀凌雲索性把磚吹乾凈,再換上一塊: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凌雲。」

一邊的紫眠輕聲喚他,將賀凌雲的思緒打斷。賀凌雲怔忡了一下,問道:「怎麼了?」

「城樓下這是怎麼回事?」

賀凌雲順著紫眠的目光望去,只見不少婦孺聚在城門口翹首以盼,隱隱還能聽見哭聲。

「哦,這兩天退役的老兵陸續都回來了,這是他們的家眷聚在城門口等候呢。」賀凌雲回答道。

「那些戴孝痛哭的人又是怎麼回事?」紫眠皺著眉頭問。

「等待的結果,總有一半是令人失望的,」賀凌雲嘆息一聲,也動了惻隱之心,「古來征戰幾人回,雖說在城門口憑弔於禮不合,可誰又忍心阻止她們呢。」

城下忽然響起了鐃鈸聲,原本聚在城門口的婦孺漸漸圍攏成一團,不久之後又哭聲震天。亂紛紛的哭聲一迭高過一迭,最後把城樓上的賀凌雲也震驚了,他望著城樓下越聚越多的人,皺眉道:「這樣子下去,怕是要聚眾鬧事。」

人群的中心這時候忽然冒出兩顆圓圓的小腦袋,左顧右盼的樣子很叫賀凌雲眼熟,他的身上迅速竄起一層雞皮疙瘩,兩隻眼睛兇狠的眯起來:「怎麼又是她們!」

眼見著城樓下面人群開始露出騷亂的跡象,賀凌雲也顧不上其他,硬是忍下渾身的不適,三步並兩步衝下城樓擠進人群,拿住公輸靈寶和寶兒怒吼道:「你們要造反啊?!惟恐天下不亂——」

「哎呀賀凌雲,你也在這裡呀!」公輸靈寶縮著脖子很是驚喜的大叫。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賀凌雲不理會靈寶的寒暄,只盯著她們手裡的皮影戲傀儡,「大白天唱什麼皮影戲?」

「是啊,效果一點也不好,」寶兒抱怨著,向一邊指去,「要不是那夫人花錢雇了我們,我們才不唱呢。」

她們本來在街上玩得好好的,忽然被陌生人攔了下來,給了大把的銀子要她們到城門口唱戲。公輸靈寶原先還不樂意,奈何寶兒跟著龍白月混久了,見了銀子就走不動路,死活才把她給慫恿到這裡演戲。

賀凌雲順著寶兒的指點側過頭去,看見了一頂轎子,他皺著眉頭對公輸靈寶她們下令:「你們別再演了,快收拾收拾回去,這兩天你們唱的那什麼〈哭靈記〉,真夠晦氣的……」

她們排練時他就嗤笑過,沒料到這兩天才剛開演,戲就火了。夜市人山人海的圍觀他已經見識過,這些坐在城門口哭靈的婦孺,十有八九就是受了她們這戲的蠱惑。這會兒還在這裡唱,非惹出亂子不可。賀凌雲指揮一干手下,疏散開擁擠的人群,自己走到那頂轎子前抱拳一揖:「不知轎中是哪位夫人,得罪了,城門口不宜擁堵太多人,容下官……」

話還沒說完,只見轎簾一掀,素白的裙幅一角先露了出來。

公輸靈寶和寶兒的眼睛都看直了,她們還沒見過這樣氣質的美人——一身縞素,臉冷得像寒冰,高貴的命婦身份襯著新寡的脆弱,我見尤憐卻又讓人不敢靠近。

那美人素手扶著轎子,臉上淚痕未乾,冷冷的看著賀凌云:「凌雲……為什麼你回來了,我的浚沖卻沒回來……」

賀凌雲萬沒料到得罪的竟然是她,額上冷汗潸潸而下,忙將腰彎得更低:「對不住……表嫂……」

「這兩個丫頭的戲深得我心,讓她們繼續唱吧。」

「表嫂,這不大合適。如果表嫂喜歡這齣戲,可以把她們叫進府里唱給您聽。」賀凌雲硬著頭皮和自己的表嫂商量。

「不,我就要她們在這裡唱……或許,我的浚沖聽見了,還能回來……」那美人蒼白的臉上滿是神經質的執拗,螓首不依不撓的靠上轎子,雙眼只盯著公輸靈寶和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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