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逼供

黑暗中龍白月雙目緊閉,她知道如果自己睜開眼睛,看見的不會是溫煦的紫眠和明窗塵,更不會是大呼小叫的寶兒。

如今的局面正是這樣——她的美夢破滅,以往的日子也無法回去。她的貪婪終於結成一枚苦果,此刻正狠狠的塞進她的口腔,卡著她脖子叫她吞不下也吐不出,只有窒息而亡。

就讓她這樣死了吧,她已經沒有勇氣再睜開眼睛面對現實中的一切了。

入鼻的空氣潮濕惡臭帶著血腥味,身下黏濕窸窣的稻草扎得她皮膚瘙癢,耳邊老鼠吱吱尖叫讓她皺緊眉,身子越蜷越緊。直到一隻蟑螂順著她的右腳一路爬上來,龍白月終於沉不住氣,也像老鼠一樣尖叫了一聲蹦起來狂跳。

抓狂的尖叫引來一名獄卒,獄卒渾濁發黃的眼睛上下瞟了一眼龍白月,瓮聲瓮氣的沖她冒出一句:「醒了?大人要見你,出來。」

他掏鑰匙開鎖,丁零噹啷的聲音吸引了龍白月。她安靜下來打量他——五大三粗鬍子拉碴,又油又髒的衣服卻不是官府皂隸的穿著。

「這裡不是大牢嗎?」她結巴起來,環顧四周。五花八門的刑具還帶著血漬,鐐銬鎖鏈散了一地,當然是大牢。

等等,她做了什麼要被關進大牢?她什麼都沒做不是嗎?就算她擅自撕毀和宰相的契約,宰相也沒有罪名叫刑部拿她下大獄吧?

「出來。」獄卒不耐煩的看她一眼,嘟囔著,伸出大手來拽她。

「別碰我!」龍白月躲開他,戰戰兢兢的走出牢門,回頭又滿腹狐疑的看了一眼大牢,跟著他往外走。

龍白月第一次下大獄,摸不清這牢房形制如何,反正走了幾十步,就看見一道石階,登上去開了鐵門,門外是一條全封閉的曲廊,曲廊走到盡頭,卻是一扇尋常木門。

出了木門,竟然是山石壘砌的幽徑,幽徑盡頭一洞通明,正通著外界。

獄卒將龍白月帶到山石洞口,交給一名小廝。小廝領了她往外走,陽光刺得她半天張不開眼。小廝也不催她,在一邊安靜的等她適應。

龍白月緩過來,眨眨眼睛看清楚了四周,頓時呆住——這不是宰相府的後花園么?

宰相竟然私設大牢,公然違背王法?反應過來的龍白月慌忙回頭,卻見瘦石雋雅,林葉蔚然,淺紫色的藤花掩映著洞口,這樣別有風致的去處,誰能想到內里暗藏乾坤?

這樣看來,之前宰相到底念曹真是他兒子,囚禁在柴房裡餓飯消磨他意志也就罷了。那牢獄刑具,才是他真正對敵的手段啊。她為什麼會惹上這樣可怕的人物?龍白月一緊張,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小廝將忐忑不安的龍白月引到一處偏廳。她在撥珠簾的時候盡量不發出聲音,一具人體仆地跌倒的悶響卻嚇到了她。

龍白月定睛一看,那遍體鱗傷的人穿著兵卒的衣服,他趴在地上,掙扎時臉朝龍白月這邊轉過來,此刻他滿臉是血,龍白月卻一眼認出來,那竟然是之前在沼澤邊一掌劈昏她的男人。

這時候龍白月哪顧得上幸災樂禍,當她一對上宰相陰鷙的眼睛,立刻像被人抽了筋,腳下一軟就跪在地上:「大人恕罪……」

她的額頭抵著冰涼的大理石地面,冷汗潸潸而下。

「婊子無情,你違背老夫也不奇怪,」座上宰相瞥她一眼,冷哼一句後就不再理她,掉臉看著被自己懲罰的手下,「說吧。」

「大人,公子被我們逼進沼澤,屬下當時命人搜了三次,之後留人守了十天也沒看見動靜,」那人奄奄一息,「屬下以為他們從別處逃走了,就沒向大人稟告……」

「十天不撤人,你在明他在暗,活活把他逼死了……」為了掩飾顫抖的雙手,宰相用力握住太師椅的把手,半天青紫色的嘴皮才微微翕動,「那個孽障……」

「大人,屬下罪該萬死……」趴在地上的人內傷不輕,忍不住吐了口血涎,還不忘扯了袖子擦掉。

「你不會做事,下去,把權力交接給副使。李家藥鋪那九條人命,也是你做事太過惹的麻煩,這次務必得處理乾淨了。」

「是。」那人掙紮起身,踉蹌著跌出偏廳。

「大人,氣不順傷肝脾。」伺候在一邊的師爺幕僚慌忙奉茶。

「那個妖道,這次竟敢跟老夫如此放肆,非死不可……」宰相接過茶,呷了一口,「……龍花魁。」

龍白月此刻趴在地上身體早僵住了,聽見宰相的命令也沒法反應。她從方才得知曹真他們的死訊,眼淚就一刻不停的在淌。

宰相努努嘴,一個家丁立刻走上前,拽住龍白月的頭髮,一把將她拎起來。

龍白月頭皮吃痛,身子不由自主的直起來,她本能的護住髮根,蒙蒙淚眼正對上宰相。

面對宰相的不動聲色,她連怎麼求饒都忘了,只知道痴痴傻傻的流眼淚。

「並非老夫不懂憐香惜玉,龍花魁,事情到了這份上,我們兩家都不願意看到,對否?」宰相端著茶又喝了一口,將茶杯遞給座下幕僚,「這都半年了,龍花魁,你收了錢沒好好做事。」

「大人,」龍白月這時候終於哭出聲來,聲音支離破碎的回蕩在偏廳里,「銀子我不要了,我愚鈍,大人的吩咐我辦不到……」

「那個妖道拿什麼收買你了?」宰相冷著眼看她,「龍花魁啊,我府上大牢你也去過了,李家藥鋪九口人死在我府里,這事我也沒瞞你,你懂這叫什麼嗎?你乖巧,我當你是心腹。」

不對她隱瞞機密,不是當她作自己人,而是在提醒她,現在想下船,只有死路一條。龍白月不是不明白,只是她曾對著紫眠下過一次決心,對著他溫潤的眼睛,決定自己今後的方向。她不要反悔,哪怕腳下踩著懸崖,她也想拼過這次。

她有過遺憾,她也懦弱,可跟著紫眠的這些日子,她看過那麼多矢志不渝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叫她明白,為了堅持,死也並不是可怕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她臨了懸崖,還是怕得腦子一片空白?

她好象看見了沼澤里曹真和芳奴摟在一起,最後一刻也心滿意足的笑著,連蘆葦的清香都在鼻息間縈繞。

她咬住牙,在這一刻把所有勇氣都提到胸口,看著要她答案的宰相,木然開口:「我辦不到,銀子我不要了……」

還沒說完,一道疾風就從耳邊划過,一記耳光抽在她臉上。拽她頭髮的家丁鬆開手,龍白月癱在地上,口角一股咸腥滑下,被她默默咽進肚子里。

「頭抬起來。」座上宰相巋然不動。

「我辦不到……紫眠大人師承上清派,根本不近女色;他夜裡打坐卯酉時沐浴徒弟都在身邊,他食不知味不愛酒水,我根本找不到機會。」龍白月捂著臉,頭也不抬,像著了魔一樣替自己辯白。她跟著紫眠半年,和他一起生活,宰相的陰謀讓她時時不安,她潛意識裡也許早就替自己想了這些理由,此刻才能竹筒倒豆子似的不經大腦說出來。

她的話讓宰相沉吟半晌,既而他開口問她:「你說食不知味,是什麼意思?」

龍白月回過神來,心裡暗叫糟糕,一時卻圓不了話,只能吞吞吐吐著:「他,他舌頭不大靈……」

一邊有師爺對宰相耳語。宰相的面色越聽越緩和。

龍白月卻越來越不安。她竟然不小心說出了紫眠的弱點,怎麼辦?宰相不會想對紫眠下毒吧?不對,天下多的是無色無味的毒藥,和紫眠有沒有味覺又有什麼關係。她竭力給自己開脫著,尋求自欺欺人的慰藉。

宰相聽完師爺的話,竟然和顏悅色的對龍白月開口道:「很好,龍花魁,你下去吧。」

宰相的態度急轉,龍白月更是無法放下懸著的心。她失魂落魄的站起來,任由家丁推著她往外走。她好像行屍走肉一樣飄出宰相府,整顆心緊揪著,越想越是後怕。

她剛剛做了什麼?紫眠是不是已經被她害了?

她想挽回什麼,可倉皇著回過身,宰相府的後門已經在她面前關上了。

龍白月茫茫然的站在街口,半天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她往白月坊走,卻在快到的時候停住,躲在街角遠遠的看白月坊的招牌,覺得那燙金的大字很陌生。那裡是她的家,可她已經不想回去了。

她看見寶兒幻成人形,沒心沒肺的叼著串糖葫蘆踱進白月坊,驀地心口一緊,眼淚又掉下來。那是她的親人,可此刻她想對著的人不是她。

龍白月攥緊拳頭,咬咬唇,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

紫眠的府邸空無一人,他們還沒回來。船就停在岸邊,可龍白月上不去。她索性席地而坐,抱著膝等紫眠回來。

岸芷汀蘭,烏木大船泊在岸邊,微風吹過,湖面波光粼粼。紫眠的府邸其實很好看,沒有雕樑畫棟,卻是別具一格。龍白月傻傻的笑起來,想著她初見他的狼狽,想著和他在一起碰上的種種風波,假如她沒有遇見他,現在又該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呢?

大概會照舊風流快樂,終日執壺調笑,紙醉金迷,只是沒有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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