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瘟疫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

這一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悶熱。梅雨剛停還沒到大暑,龍白月已經被熱出了一頭痱子。她乾脆將自己的鋪蓋卷挪到甲板上,入夜的時候就躺在涼簟上,將頭髮浸在紫眠他們配的怯暑藥水里。涼簟邊焚著驅蚊蟲的香。月色如水一樣鋪了龍白月一身,將她映成玉人。月漉漉,波煙玉,她邊賞月邊搖著蒲扇,昏昏欲睡。

靜謐的夜色里,一個活鬧鬼又在這時候竄出來擾人清夢。賀凌雲冷不丁的跳上甲板,咚的一聲巨響落在龍白月身邊。

「要死了,你蠱毒不疼了啊,沒事跳上來嚇人。」泡頭髮的藥水因為振動濺了她一臉,龍白月被賀凌雲嚇了一跳,慌忙扯了薄毯蓋住身子,攏攏微散開的襟口。

「船停在岸邊的時候,不要躺在甲板上,免得被我踩死。」賀凌雲輕薄的瞥了一眼衣衫不整的龍白月,一臉壞笑的鑽進船艙找紫眠。

「這壞小子!」龍白月詛咒著,用袖子抹掉臉上的水。

船艙里紫眠閉目靜坐修鍊內丹,當他睜開眼的時候,就看見賀凌雲正坐在一邊笑著看他。

「什麼時候來的?」紫眠對他微微一笑。

「就剛才,」賀凌雲口氣裡帶著一絲得意,「今天不用在宮裡值宿衛,我就瞞著家裡人跑這兒來了。」

「真是辛苦你了,既然來了,就順帶看看你的傷吧。」紫眠起身去叫醒熟睡的明窗塵。

「唉,誰叫你老是和曹宰相對著干,他擺明了不喜歡你,我父親也跟著不許我和你來往。你也知道,我父親是跟著曹宰相的,沒辦法。」賀凌雲無奈的抓抓頭。

「是是是,我已經盡量避著宰相了,可冤家路窄嘛。」紫眠扶起還閉著眼的明窗塵,看見他臉上被蚊子咬了包,找了點葯給他抹上。

「也真是奇了怪了,你在司天監也沒多大權力,怎麼宰相老和你過不去呢。」

「誰知道。」

在上藥的時候,賀凌雲和紫眠聊著最近京城裡的掌故,紫眠足不沾地就能知曉天下事,靠的是明窗塵在街頭聽來的雞毛蒜皮,賀凌雲則負責了朝中大事這部分。

「曹真失蹤那麼久,宰相最近的臉色總算不青了,因為他的二公子被聖上指定尚福壽公主了。」

「就是那個從七品的曹枋?」

「馬上就是正五品啦。」賀凌雲訕笑,「最近京城附近瘟疫鬧得厲害,這可也算是沖喜?」

紫眠皺皺眉頭。宰相為了壓制他,這次治理瘟疫堅持將他排除在外。他就是想插手也沒機會:「瘟疫還沒控制住嗎?」

「沒有,聖上為了這事已經連著幾天上夜朝了,連帶著把我也累得半死,今天才有了一天假。」

明窗塵聽了插嘴道:「還說要把瘟疫控制住,不讓京城被波及呢,今天買菜,聽肉鋪的大嬸說,她住在東城門的小侄一家,已經染上了。」

「如果情況繼續嚴重下去,我遲早要出手的。」紫眠沉吟一下,決定再次將宰相的威懾拋至腦後。

賀凌雲不置可否的笑笑,整了衣服就要起身告辭。紫眠送他出去,兩個人走到甲板上,看見納涼的龍白月已然睡熟。

「這女人。」賀凌雲低嗤一聲,笑她不知矜持。

紫眠看龍白月仍把腦袋浸在冷水裡,徑自上前替她撈起頭髮,將水盆撤走。賀凌雲看著他溫柔細心的動作,不由得擰緊眉頭。

紫眠知道賀凌雲介意什麼,他只好無辜的笑笑:「別多想,我曉得的。」

「你好自為知吧。」賀凌雲不耐煩的揮揮手,一飛身就跳進了夜色里。

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龍白月就醒了,一夜的涼氣弄得她脖子隱隱作痛。她爬起來,揉著脖子走進船艙,就看見紫眠師徒正在忙著什麼。

「你起來了?」紫眠回身看她,招呼著,「梳洗後過來幫忙吧,反正離早飯還有一陣子。」

「哦,好的。」龍白月信口答應著。

等她收拾好自己,掖起袖子上前要幫忙的時候,才看見紫眠他們在配藥。

「這是要做什麼?」龍白月好奇的看明窗塵在給棗子去核。

「太一神精丹。」紫眠一邊稱量藥石,一邊回答她,「你手邊是我配好的葯,把它們和進棗泥里去。」

「好的,」龍白月將藥粉灑進棗泥,「這葯治什麼的?」

「瘟疫中的瘧疾,注意控制藥量,你手裡可是砒霜。」

嚇得龍白月慌忙又往葯里添了一大勺棗泥。

「將它們和勻了,再捏成黍粒大的丸子。」

「這麼小能管用?」龍白月難以置信的看看手裡的棗泥糰子,這是吃藥還是吃棗泥呢?

「趕緊做吧,這兩天要趕出至少五千人的分量呢。」明窗塵小刀剜得飛快。

龍白月差點昏死過去。五千人的葯要從她的手裡捏出來,這兩師徒還真是看得起她啊。

沒成想這一忙就忙了兩天,不分晨昏,除了三餐和很少的睡眠,高強度的勞動讓龍白月的脖子越來越痛,最後累得她腰都直不起來,她弓著身子,滿臉的棗泥屑,兩眼發直,雙手還在像蒼蠅一樣不停的搓動。堂堂一個花魁形象盡毀,做這樣沒風情的粗活,要是被老相識看見了,她鐵定不活了。

也不知忙到什麼時候,紫眠忽然喊停,龍白月如蒙大赦一般癱在地上。

「窗塵,什麼時辰了?」紫眠問著,也累得臉色蒼白。

「大概卯時了師父。」明窗塵擦著汗。他們竟然又熬了一個通宵哪。

「收拾一下,巳時我們就去東城門。」

啊,不會吧?龍白月一張臉苦得都要滴出膽汁來了。好不好明天巳時再去啊?

他們簡單的梳洗一下,為之後的忙碌做準備。明窗塵焚了一爐葯香,三人輪流熏著,以避開瘟疫瘴氣。紫眠把頭髮束進發冠,將寬大的袖子掖進背後的腰帶,他遞給每人一粒藥丸,還有紗巾。

「藥丸含在舌下,紗巾掩住口鼻。」他示範著做,「出門後要緊跟著我,大家別跑散了。」

龍白月原本以為紫眠小題大做了,可他們剛推開府門,一陣腥風立刻撲面而來,惡臭的味道讓龍白月卒不及防,她忍不住把頭一偏,扯開紗巾就靠著牆根嘔吐起來。明窗塵趕緊替她撫背,紫眠再給她一粒藥丸:「忍著點,適應一會兒就好了。」

惡,她翻翻白眼,這兩人真是異類,平日從早到晚都在薰香,碰到如此惡臭竟然還有好狀態。

等龍白月舒服了一點,三人就往城東走,還沒幾步便聽見哀鴻遍野。等進了貧民窟,情況更是嚴重,牆邊到處靠著臉色蠟黃的疫民,很多人奄奄一息的倒在自己的排泄物里。一個中年婦人蓬頭散發,抱著緊閉雙眼的孩子,目眥欲裂的沖龍白月大張著嘴,卻什麼也喊不出來。龍白月嚇得直往紫眠身後躲。

官府的衙役卻在這時忽然出現,他們抖散礬過樟腦的藍布,將成匹的布橫拽開,拉成一條界線。其中一個衙役大聲呵斥著:「藍布以外的人聽著,不許踏進界限,否則格殺勿論。」

龍白月驚得目瞪口呆,他們正是在藍布以外啊。

「喂,官爺,我們剛剛進來的,別把我們隔在這兒啊……」龍白月慌忙跑過去,伸手想拽布匹,就見一道寒光劃來,她的領子一緊,整個人被拽著後退,倒進紫眠懷裡。

她冒了一身虛汗,尷尬的站穩,抬頭看紫眠,卻見紫眠面無表情的直視前方,聲音里壓著少見的怒意:「誰准許你們隨意動刀的?」

衙役看紫眠穿著不凡,隨身的藥箱上帶著御印,態度立刻變得恭敬:「得罪了,聖上要出西城門前往行宮,宰相大人有令,每隔一里設步障,防止驚擾聖駕。」

「看這情形,不像是一般的步障啊。」紫眠冷笑,「宰相大人有沒有派醫師過來?難道要放任這裡的災民自生自滅不成?」

「大人,上面自會有安排,小人也是聽命行事,多有得罪了。」衙役敷衍著作揖,轉身就指揮其他人,拚命的鋪設路障。

一線路障被長長的拉開,衙役刀兵相向,防止災民越界。

「完了,怎麼辦,我們被隔離了……」龍白月兩眼發直的看著紫眠,有氣無力的說。

「救人要緊。」紫眠將沉甸甸的藥箱背在身上,開始給災民派葯,「先服一丸,如果不見效,明天再加半丸的量,不能一次吃多,切記。」

龍白月也只好咬牙照做,災民見到救星,哭喊著朝她聚攏來,將她團團圍住。她提心弔膽不敢大口呼吸,手中不停,嗓子喊得嘶啞,偏偏又戴著紗巾,大夏天的毒日頭烤得她汗流浹背。一直忙到中午,龍白月才得空直起身來喘口氣,誰知甫一站起來便兩眼發黑,身子晃著就要倒。

一邊的紫眠急忙撐住她:「你不要緊吧?去休息一下。」

「嗯。」她恍恍惚惚的點點頭,飄到牆邊靠著,「我們要不要吃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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