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時光漫漫,凡塵俗世到了此處彷彿就變得曠遠了。
海浪輕拍,沙鷗飛鳴,陽光暖洋洋地照在甲板之上,濕漉漉的風吹拂在臉上,恰到好處的清涼。
沉魚依著欄杆,望著一望無際的深藍色海面,陽光在指縫間幻化成七色弧光,如此旭暖,如此祥寧,如此美麗的五月天氣,反而滋生出某種不真實來。
江晚衣提著藥箱經過。她看到了,下意識地問:「有人病了么?」
江晚衣沖她一笑:「還會有誰。」
她頓時領悟過來——宜王,是有傷在身的。看來既然船已出海,他也不想再遮掩了。當即道:「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走向花廳,遠遠便看見赫奕趴在窗旁的貴妃軟榻上,由兩個美貌侍女伺候著,一個喂他喝酒,一個幫他捶腿,好不愜意。
見他們進去,赫奕招手道:「你們來得正好,這十八年的女兒紅剛開封,酒味正醇,再加上老天給面子,趕上這麼風平浪靜的好天氣,一起共飲幾杯吧?」
江晚衣微微一笑,沒說什麼,走過去將藥箱放下,其中一位侍女搬來凳子讓他坐,又極識眼色地挽起赫奕的袖子墊好墊子供他把脈。
赫奕則舒舒服服地卧著,就著另一名侍女的手吃了顆荔枝,然後轉過頭盯著江晚衣,忽然道:「我喜歡你。」
江晚衣的手一抖,差點從他脈上滑下去。
侍女們捂唇吃吃地笑。
赫奕眨眨眼睛,慢吞吞地說道:「因為,你是唯一一個見我在喝酒,也不勸我停下的大夫。」
江晚衣這才明白自己被擺了一道,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哭笑不得:「這只不過是因為我知道,即使勸你戒酒,也是沒用的。」
「不錯。」赫奕豎起大拇指,「人生在世,若不能喝酒、不能吃辣、不能親近美女,還不如殺了我算了。所以,其他都可將就,唯獨這三樣事情,是萬萬妥協不得的。」
侍女們笑得更是厲害,花枝亂顫。
姜沉魚看在眼裡,心道這位宜王果然不是普通人,才一晚上就已和船上諸人打成一片,令得這些平日里規規矩矩的下人們也敢在他面前想笑就笑,毫不遮掩。
身為君主,卻絲毫沒有王者的架子,是該說他與眾不同好呢?還是說他另有圖謀好呢?
她正在暗自揣測,江晚衣已搭脈完畢,一邊起身去開藥箱,一邊道:「陛下所受的乃是內傷,被陰柔之氣傷及心肺,再加上又被冷水浸泡,如今寒氣已經滲至經脈各處,如果不儘早根治,一旦留疾,後患無窮。我先用銀針為你疏通經絡,拔出寒氣,再開藥方滋補。幸好船上各色藥材一應俱全,而陛下的身體又一向強壯,調理上十天半月,應能痊癒。」
「神醫就是神醫,這畫脂鏤冰掌的傷,別的大夫見了無不頭疼,到了你這兒卻不過是小事一樁。」赫奕讚歎著,目光卻一轉,落到了她身上,「聽說這位虞姑娘是侯爺的師妹,想必醫術上的造詣也相當不弱。我這個人嘛,其實挺怕痛的,但如果是美人來落針的話,心情就會大好,心情一好也就不怎麼覺得疼了,所以,不知可否勞動虞姑娘的玉手?」
江晚衣怔了一下,轉頭看向姜沉魚。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雪青色長袍,外罩黑色大披風,肌膚在陽光下,顯得幾近透明。縱然臉上長著紅斑,但如畫眉目,又豈是瑕疵所能抹殺?因此赫奕稱她為美人,倒也不算是錯。
由此不禁嘆息——有些美麗果然是遮掩不住的。
一如此刻用藥物將自己破相了的沉魚,一如曾經粗布麻衣蓬頭垢面的……某個人。
想到那個人,江晚衣恍惚了一下,等他回過神來時,姜沉魚已洗凈了雙手,來接他的藥箱。
他微微驚訝,忍不住低聲問道:「你會針灸?」
姜沉魚搖頭。
「那你還……」
姜沉魚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他都不怕死,我有什麼好怕的?」
這……江晚衣呆住,卻做不得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將箱子里的銀針取出來,然後坐到榻旁。赫奕面對美人,果然極其配合,酒也不喝了,主動褪去外袍,露出後背。
他雖然瘦,卻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肌肉紋理有致,再加上養尊處優,膚白勝雪,因此往桃紅色的錦緞上一躺,還顯得很賞心悅目。
侍女們羞紅了臉,別過頭去不看,卻又忍不住偷偷地看。
倒是姜沉魚,面對半裸的男子,既不扭捏也不羞澀,無比鎮定地從針包里拔出一枚針來,以拇、食、中三指夾持針柄,以無名指抵住針身,架勢十足地在火上淬了淬,然後瞄準某個部位紮下去。
江晚衣一看她落針的方位,心中一抖。
果然,針剛落下,赫奕整個人就劇烈一震:「哎喲!」
姜沉魚按住他,見她面色沉靜,不似玩笑,赫奕的嘴唇動了幾下,但最終沒說些什麼。
姜沉魚繼續拔針,淬火,然後落針。
赫奕終於忍不住,齜牙扭頭:「虞姑娘,你確信你沒有扎錯?」
她「嗯」了一聲。赫奕想了想,帶著疑惑的表情還是乖乖趴回去了。然後姜沉魚紮下了第三針,這一次,不止江晚衣失聲「啊」了一聲,身後兩個侍女更是發出尖叫:「哎呀,流血了!」
兩顆血紅色的珠子,慢慢地從針眼裡湧出來,宛如一朵花,綻放在雪白的脊背上,格外醒目。
赫奕這次連喊的氣力都沒了,抬起一張慘白的臉,大概是因為過於疼痛的緣故,眼睛裡依稀浮現著水光。
姜沉魚道:「別怕,陛下,還有六針就完了。」
赫奕回她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沖江晚衣勾了勾,江晚衣心中一嘆,走過去拍她的肩膀:「還是我來吧。」
姜沉魚道:「不行,陛下不是說非要美人落針的么?」
赫奕連忙一把拉住江晚衣的手,用無比熱切的眼神望著他,急聲道:「啊,東璧侯!朕突然發現,原來你竟是如此鍾靈毓秀、英俊不凡,朕決定賜封你為——天下第一美人!」
江晚衣的表情頓時變得無比怪異,一旁的侍女,忍俊不禁開始哈哈大笑。
姜沉魚原本還是一臉肅穆正經的模樣,然而側頭間,伸手覆唇,笑意遮擋不住,終究是溢出了幾分。
笑聲從大開著的窗子一直一直飄傳出去,便連船尾的廚房都聽見了。
一名廚娘道:「聽這笑聲,肯定宜王又出什麼洋相了。」
另一名廚娘道:「自打這宜王上船後,就熱鬧好多呢,天天都歡聲笑語的。啊,你說他真的是皇帝嗎?」
「當然是啦,侯爺和將軍他們都親口確認過的,哪還能假?」
「從沒見過這樣的皇帝呢。」
「是啊,真真是頭回見到這樣的皇帝呢……」
後史書有載:
赫奕,宜之十九代君王,少好游,嗜酒,可連舉十數爵不醉。精於商,惰於政,情通明,性豁達,可與販夫走卒相交也。故又稱——悅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