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花爛漫。
萬卉千芳,在園林中爭相開放,尤以梨花為最,點點香白,霏霏如雪,點綴著靜幽絕俗的景緻,呈現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春意盎然。
行雲流水般的琴聲,自精緻雅舍里遠遠飄來。
跟在懷瑾身後的男子,停下腳步,專註聆聽了片刻,讚歎道:「好一首《曲徑通幽》,真是應時應景。」
懷瑾掩唇一笑:「陛下喜歡就好。請跟我來。」說著,將來客引到了雅舍前。
而那琴聲,也知客到般識趣地停下了。
懷瑾推開房門,躬身道:「奴婢就送到這兒,陛下請自己進去吧。」
男子抬步邁進門檻,房門便由外輕輕地關上了。
裡面四四方方一個小廳,由兩扇素石屏風將之與內室隔了開來。外廳橫擺著一張檀木書桌,桌上放著一把琴,但彈琴人已不在座旁。窗台上,兩盆茉莉嫣然盛開,令得整個房間都洋溢著淡淡的清香。除此之外,再無旁物。
無比簡單的陳設,卻處處彰顯出其主人雅韻天成的個性。就算是再粗俗的人,到了這裡恐怕都要變得拘謹,更何況,來者本就是個雅人。
因此,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走了過去,坐到琴旁,然後撥動琴弦,也彈了一曲。琴聲洋洋洒洒,和風淡盪,旋律輕快,應著窗外的陽光,煞是愜意。
一曲終了,內室的人還未回應,來客已先自拍手道:「不想我三年未曾碰過琴,竟還沒忘記這首《陽春白雪》該怎麼彈,不錯,不錯。」
內室發出一聲輕笑,接著,一個清脆柔婉的語音道:「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彈錯了起碼十個音以上,卻還不太難聽的曲子。」
來客嘻嘻一笑:「是琴好。難怪你看不上彰華的雷我琴。有了這天下獨一無二的綠綺,的確是不再需要其他名琴的。」停一停,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小虞,好久不見。」
屏風內的人靜默了片刻,才回應道:「陛下的這個稱呼,還真是令人懷念……程國一別,算來已有大半年不見,宜王可還安好?」
琴旁的男子抬起眼睛,眸光似水、似火、似掠過琉璃的光,似滑落屋檐的雨,似這世上一切靈動的東西,有種攝人心魂的魅力,不是別人,正是宜國的君王——赫奕。
而那個被喚作小虞的女子,不消說,就是姜沉魚了。
赫奕凝望著雕有纏枝芙蓉花的屏風,視線卻如同穿過石面看見了裡面的人,表情有些迷離,又有些歡喜,輕聲道:「確切來說,是八個月零三天,整整二百四十六天。」
內室的姜沉魚一呆,忽然間,失去了聲音。
她此番特地約赫奕來此,為的乃是還債。雖然離開程國前,赫奕所贈的三枚煙火都被她用掉了,但在遇到困難時,第一個想起來可以求助的,依然是他。
從得知姬嬰死訊的那一刻起,她就決心一定要查出真相:為什麼父親要殺姬嬰,為什麼昭尹又會默許這種行為?因此,回宮後,她一方面與昭尹周旋,繼續扮演乖巧溫順的淑妃,一方面則暗中查訪真相……種種行為,都需要錢。
可她當時與姜仲決裂,根本沒法動用姜家的人脈與資源。因此在最危急時,便想起了赫奕。通過薛采她同赫奕取得了聯繫,同他訂下契約:他提供她此番行動的所有花費,而她需要在事成之後,雙倍償還。
如今,大權在握,天下初定,是該她還債的時候了。
然而,明明是公事公辦的流程,卻因赫奕的這一句話,而變了滋味。
姜沉魚坐在屏風後,心中不是不清楚的:赫奕之所以肯慷慨地借錢給她,為的並不是那雙倍的利潤,而自己當年明明拒絕了他的心意,卻在最後,依舊迫不得已地向他開了口。
有些事情,一旦牽扯,就再也斷不幹凈。
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卻還是觸犯了禁忌。
金錢債好還,但人情債……又該如何清償?
就在她內心柔腸百轉之際,赫奕用一記清朗的笑聲打破了尷尬的氣氛,然後推開古琴,撫了撫鬢角處的長髮道:「這麼多天以來,我可是天天算計、日日挂念,心想著你究竟什麼時候能還錢,到底還還不還得上錢?算得朕白頭髮都多了幾根呢……」
姜沉魚明知他在說謊,還是忍不住被逗樂了:「陛下真不愧是商人。」
「所以我投資的永遠只會是能賺錢的買賣。」赫奕說到這裡,眼中露出讚賞之色,輕嘆道,「而你,可以說是我這麼多年來最成功的一筆投資了。」
「是陛下的錢好。」此言非虛。若不是赫奕提供的那一大筆資金,別且不說,大太監羅橫,和百言七子就收買不到手。而她能在昭尹中毒後如此順利地平定一切,羅橫和七子功不可沒。
赫奕顯然也是知道這些事情的,因此,望向屏風的目光里,就多了幾分感慨:「羅橫跟在璧王身邊九年,可以說是昭尹最信任的下屬,而你竟能連他也拉攏到手,那絕非多少錢,就能做到的事情。」
姜沉魚淡淡一笑:「羅橫作為一個宦官,已經升至頂點,再無可升之職,而他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平日里也根本不缺賄賂。所以普通的錢財自然無用。但,是人就有弱點,他年輕時候家貧,不得已進宮凈身為奴,沒有子嗣就成了他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而你,找到了他少年時曾仰慕過的初戀情人,那情人的丈夫已死,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你給了羅橫一個家。昭尹絕對不會想到,他那麼器重的臣子,會為了區區一個女子,和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就背叛他。」
姜沉魚悠然道:「有時候人心是很容易滿足的。金山銀山,也不及一個可以陪在身邊說說話的人。不是嗎?」
赫奕彷彿也被這句話牽扯出了許多情緒,眸光閃爍,眼神複雜。為了掩飾那種情緒,他把手放到唇邊輕咳了幾聲,轉移話題道:「那麼七子呢?自從昭尹一怒之下秘密處死了翰林八智後,為了挑選新的智囊,可算煞費苦心。這七人都是他仔細調查、徹底放心後才納入百言堂的,你是怎麼把他們也收買到手的?」
「我沒有收買全部。我只收買了其中三個。而其他四人感覺到了危機,為求自保,也就紛紛主動投誠來了。」
赫奕呵呵笑了起來:「的確。要想收買一個人,也許還比較不容易,但要收買一個團隊,只要用一招內部分裂即可。」
「因為人類很怕孤獨。一旦習慣了有組織有分工的合作,就會產生依賴感。而當他們發現自己被孤立時,就會產生恐懼。在那種畏懼的驅使下,為了維持原來的平衡,他們就會盲從。七子都是頂尖的人才,我相信昭尹為了訓練那樣的下屬,花費了很多心血。但,嚴格訓練的結果就是導致他們習慣了聽從主人的命令與安排,一旦沒有主人的吩咐,就會失去方向。」
「所以,昭尹一旦倒下,他們就成了一盤散沙。各個擊破,將之收服。」赫奕聽到這裡,忍不住鼓掌道,「你果然是成熟了。當年我在程國見到的小虞,雖然聰慧,但沒有這樣的深度與心機。」
「你相不相信人可以在一夜之間白頭,也可以在一夜之間長大?」
赫奕目光微動:「一夜白頭的曦禾夫人……怎麼樣了?」
「她已經沒有知覺了,雖然還活著,但不會動,不會思考,就像永遠地睡著了一樣。」
赫奕長長嘆息:「美人傾國,竟落得這個結局,真是……不過她也很了不起,竟然在你和昭尹的眼皮底下裝瘋,還成功瞞過了你們。」
「當一個人下決心要做一樣事情時,往往就能產生奇蹟。但我總覺得,昭尹之所以沒有察覺出來,除了曦禾確實裝得很像以外,還有一點,是因為昭尹真的……喜歡她。關心則亂。一個人對自己喜歡的人,總是防備得少一點的。」
「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我。」赫奕的口吻忽然變得一本正經。
「陛下請問。」
「昭尹不管怎麼說,都是你的丈夫。你這樣對他……不後悔么?」
姜沉魚垂下眼睛,注視著地面,沉思了很久,久到赫奕都開始後悔問這個問題了,忍不住道:「算了,你可以不回答……」
她卻突然開口了:「其實昭尹對我很好。」因為想起往事的緣故,姜沉魚的聲音里有很多複雜的情緒,那些情緒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分不出是感激多一點,還是內疚多一點。
「雖然,他娶我進宮,違背了我的意願。但除此之外,他對我,真不算壞。我心中有人,不願當皇妃,他就答應我,讓我當他的謀士,還派我出使程國,大長了一番見識,回宮後,也讓我繼續跟在他身邊學習,最後,甚至讓我當了皇后……也許他對姬嬰,對曦禾,對很多很多人,都有所虧欠,但對我……所以,這些天來,我每天都在做噩夢,在夢裡,他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孩子,衣衫襤褸,瘦弱蒼白,他哭著問我——為什麼?為什麼他對我那麼好,我卻恩將仇報?我這麼做,跟他對姬嬰,又有什麼區別?我……我……」姜沉魚說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