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新後 第二十七回 人算

「那首曲子叫《流年》,夫人小時候睡不著時,方氏就會唱那首曲子給她聽。」御書房內,身姿筆挺的暗衛如是道。

長長的御案後,昭尹靠在龍座上,一手支額,一手扶著椅子的扶手,神色悠然地挑了挑眉毛:「也就是說,曲子是葉染寫的?」

「是。」田九猶豫了一下,才道,「葉染其實頗有才華,能詞會曲,否則,言睿再怎麼貪吃,也不會收他為徒。」

昭尹「嗯」了一聲,沒就此發表其他看法。

田九又道:「夫人聽到淑妃娘娘唱那首歌,且唱得一字不差,宛如原音,就將她當成了最親近的人。現如今,只有淑妃娘娘可以靠近她,娘娘說的話,夫人有時候懂,有時候不懂,整個人還是渾渾噩噩的……」

昭尹忽然打斷他:「沉魚現在在做什麼?」

「淑妃娘娘早上安撫夫人躺到床上去睡覺後,回瑤光殿用了午膳,然後就出宮了。」

「出宮?」昭尹皺了下眉頭。

「嗯。她去為江晚衣踐行了。」

「哦?」

秋葉飄零,染了點點霜,城郊孤亭,無語話凄涼。

姜沉魚一身文士打扮,身後跟著書童打扮的懷瑾,來此為江晚衣送行。

半年前,江晚衣離開此地,百官雲集沿途歡送,風光一時無二;

半年後,他被貶出京,兩袖清風,連個僕從都沒有,只有一個藥箱,依舊沉甸甸地背在消瘦的肩頭。

這等境地,看在姜沉魚眼中,也只有一個「世態炎涼」的結論了。

她從食盒裡取出茶壺,再將茶倒進淺口竹葉杯中,雙手捧了呈到江晚衣面前:「沉魚以茶代酒,恭送師兄,此去天涯,山遙水遠,望君珍重。」

江晚衣也用雙手接過,一向溫文的眼角,竟有微微的濕紅:「多謝。」說罷,一口氣喝下,正要將茶杯遞迴,姜沉魚擺手道:「此杯就當是臨行之禮,送給師兄。他日若遇到需要錢財的地方,將杯子送到最大的當鋪里當了,也能解一時之急。」

江晚衣聽她這麼說,知道這必定是很值錢的杯子,一時間百感交集,最後低嘆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沉魚,你要小心。」

姜沉魚淡淡一笑:「那要看是什麼風,什麼雨……」

「你……」江晚衣躊躇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姜沉魚的眼中依稀有了淚光,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用夢囈般的聲音低聲道:「如果我收了手,那麼,公子的枉死算什麼?頤非的冤屈算什麼?曦禾的發瘋算什麼?師走的殘疾算什麼?而師兄你的被貶……又算什麼?」

江晚衣心痛地喊道:「沉魚!」

姜沉魚深吸口氣,面色恢複了平靜,彷彿剛才一瞬間的失態不過是看見的人眼花而致,然後,唇角彎彎,盈盈一笑:「無論如何,恭喜師兄脫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還歸你原本就想要的生活……你放心,曦禾我會好好照顧的。」

江晚衣久久地望著她,眼中明明滅滅,最後一一沉澱成了別離:「如此……保重。」

幾隻烏鴉飛過長亭,風聲嗚咽,芳草衰黃,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要早。

江晚衣離去的身影,被夕陽長長地拖在地上,愈顯凄涼。

「小姐,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回宮吧。」懷瑾將一件披風披到姜沉魚身上。

而姜沉魚凝望著長路盡頭幾乎已經看不見了的江晚衣的背影,幽幽道:「懷瑾,我要是能跟師兄一起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該多好啊……」

「小姐……」懷瑾沒辦法回答。

姜沉魚搖了搖頭,打個哈哈道:「不過師兄可不要我。算了,我還是乖乖回宮吧,別忘了,我可馬上就要當璧國的皇后了。皇后呢……」

皇后……

想當年,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幾曾想,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世事諷刺,莫過於斯。

是夜,當昭尹抵達寶華宮時,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

各色宮燈明媚又柔和地照耀著五色斑斕的琉璃宮,晶石鋪就的地板上,鋪著純手工編織的長毛地毯。曦禾坐在地毯上,穿著一件新衣,因為剛剛沐浴過的緣故,她的頭髮都還是濕的,像浸了水的白紗。而姜沉魚,就坐在她身後,用一塊干毛巾幫她擦頭。

光影交錯,姜沉魚的手,細緻溫柔。

兩位絕世的美人,就那樣構築成了一幅極為賞心悅目的畫面,久久留在了在場的每個人心中。

羅橫正要喊駕,昭尹抬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似乎也不忍心讓人打破眼前這溫馨祥寧的氣氛。

姜沉魚幫曦禾擦乾頭髮後,用根帶子幫她把頭髮紮好。這才起身,正要走,曦禾卻反身一把抱住她,著急地喊道:「娘……不走……不走!」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姜沉魚溫柔地對她笑了笑,「不過呢,我也是要做事情的呀,曦禾你先自己玩一會兒好不好?」

曦禾眨了眨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娘要去賣面嗎?」

姜沉魚想了想,點頭:「嗯……去賣面。」

曦禾眼睛一眯,滿意地笑了:「好。帶點回來哦,晚上吃面!」

「好。晚上吃面。」總算哄好了,姜沉魚又將清洗過的姬嬰的袍子遞給曦禾玩。在曦禾理所當然地伸手接衣袍的時候,她眼底閃過一絲躊躇,似乎是有點不捨得,但最終還是鬆了手,接著便看見曦禾抬起頭甜甜地對她笑,笑得天真又無邪。

姜沉魚想,她終歸是沒辦法對這個人心硬。

曦禾身上,彷彿寄託了她的一部分情感,那部分情感在她自己身上被壓制了、磨滅了、不復存在了,但卻在曦禾身上得到了延伸。

多想跟她一樣,無牽無掛,肆意妄為地一瘋了之,那樣就不用清醒地面對姬嬰已經死去的事實;不用面對心中一向敬為天人的父親的醜陋一面;不用面對片刻都不會平息的風雲際幻的宮廷爭鬥;不用面對人來人去,緣散緣盡……

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息著,站了起來。把毛巾等物交遞給一旁的宮人後,走至殿門處參拜昭尹:「給皇上請安。」

昭尹「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姜沉魚莫名其妙,只好茫然地抬頭看他。

昭尹將一隻手伸到唇邊輕咳了一下,雖斂了笑,但眼波依舊似笑非笑,於是姜沉魚便更茫然了,忍不住問道:「皇上?」

「把你的手伸出來。」

姜沉魚聞言一呆,第一個反應卻是將手縮到了身後,然後又想起這個舉動不對,只好僵硬地將手收回,顫顫地伸到昭尹面前。

修長潔白、保養得當的十指上,有幾道新添的傷口,是剛才替曦禾洗澡時弄破的,因為曦禾不肯讓別的人碰,所以全過程都只能由她獨自完成。不想昭尹眼睛那麼尖,一眼就看出她受了傷。

而昭尹的笑,自然是笑她一介千金,笨手笨腳。因此,姜沉魚雙頰微紅,慚愧道:「自小父母寵溺,倒是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了……惹皇上見笑了。」

昭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悠悠地囑咐了一句:「別忘了上藥。」說罷,轉過了身子,抬頭看著夜空。昭尹成日里笑眯眯的,偶爾發火,要不陰笑要不暴怒,總之,表情一向很生動,鮮少有太平靜的時候。因此,一旦如此刻這般不笑,就顯得心事重重,有種難言的抑鬱。

見他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的模樣,姜沉魚忍不住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皇上。」

昭尹輕輕地嘆了口氣:「你看此地風和日麗,怎能想像千里之外的江都百年大旱,顆粒無收。」

此事姜沉魚倒也有所聽聞。

江都是璧國出了名的魚米之鄉,一個都的收成就佔了全國糧倉的五成,因此可以說,江都富,天下足。今年本也好好的,卻不知為何,自入夏後就沒再下雨,烈日暴晒,河道枯竭,竟將莊稼都給活活曬死了。再趕上老城主任滿、新城主交接的當口,等大旱的消息奏報到朝廷時,已經晚了。

「皇上想好前往江都處理此事的人選了嗎?」

昭尹斜睨了她一眼,挑眉笑了:「怎麼?你又要毛遂自薦么?」

姜沉魚回頭看了看曦禾,搖頭道:「臣妾倒是想去,卻怕是不能了。」

「哦?真看不出,你竟然會把曦禾看得比國事重要。」昭尹說這句話時的口吻很難說清是嘲諷還是感慨。

姜沉魚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臣妾只是覺得,江都之事,有人可以比臣妾做得更好,臣妾不是必需的,但是曦禾夫人……卻只有臣妾了……」

昭尹整個人一震,久久,忽然伸出右手,慢慢地貼在了她的眼皮上。力道輕柔,沒有懲罰的意思,彷彿只是不想再被那樣一雙眼睛所注視。

姜沉魚連忙後退一步,低下頭,再不與帝王對視。

昭尹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有點失儀,便笑了笑,收回手道:「朕給你個立功的機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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