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四回 吉日

薛采籠緊身上的斗篷,跟著潘方走進秘道。

秘道本身沒什麼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燒毀,殘留下來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進去後,卻另有乾坤。正如杜鵑所說,這條從東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個人分別挖掘連貫而成,因此走到每條通道的盡頭時,就會發現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機,便在於通道與通道之間,交接點各不相同。有的在頭部,有的在中間,更有的需要往上跳,將頭頂上方的燈連同圓弧形石頂一起掰開,才能發現另一條的入口原來在上面。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尋找出口便要耗費許多時間。

最後一條通道明顯可以感覺到在向上傾斜,滿地泥濘,濕答答的。

盡頭處有一扇石門。

薛采照杜鵑所教的方法將門旁的暗格打開,拉住裡面的扣環三長兩短地敲了敲,然後對潘方說了句「憋氣」,「咯」的一聲後,石門緩緩打開,無數水流頓時湧入。

幸好兩人都事先做了準備,憋氣向上游,沒多會兒,就冒出水面。

原來秘道的出口處,乃是一口水井。

兩人沿著井壁爬出去,外面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曬著許多布匹,看樣子是家染布坊。不遠處的屋門沒有閉緊,被風一吹,吱吱呀呀作響。空氣中充盈著大雨過後的氤氳氣味。

潘方沉聲道:「我先進。」

薛采點了點頭。

潘方豎起手指數到三,一個縱身悄無聲息地躥了過去將門拉開——

門內的油燈頓時因為這股風力而搖晃起來,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著前方,臉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跡。

橫七豎八的屍體。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夥計,一十七人,無一生存。

潘方上前檢查了眾人的傷口,駭然道:「這些人雖然打扮成夥計的樣子,但骨骼強健,武功不弱。他們全死了。由此可見,殺他們的人,武功極高。」

薛采沒說什麼,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屍體前開始搜身,邊搜邊道:「衣服是舊的,起碼洗過三次以上,但裡衣卻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東承縣盛產的烏龍麻。裡衣和外衣之間無太多的磨損,可見他們的衣服剛換上沒多久。」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薛采直起身,望著一地的屍體,「這些人不是衛夫人安排在這裡等著接應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你是說他們是姜仲派來等在這裡埋伏侯爺的?」

「如果是衛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選這家染布坊作為出口,必定不是一兩天之內的事,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換夥計,也不可能一天之間全部更換,要知道,外面就是鬧市,這家店白天還是會打開門做生意的。如果夥計突然換了新人,街坊鄰居什麼的,會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夥計,也不可能同一天內十七人同時換上新的裡衣。所以,根據這兩點我推斷,他們絕對不是衛夫人的人。」

潘方點了點頭道:「不錯。會在行動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蹤的線索的,只有一種人——殺手。而換諸璧國朝堂,他們還有一個稱呼——暗衛。」

薛采推開內室的門朝裡面走去,裡面是卧房,看似沒什麼異樣,但血腥味卻極重,薛采吸吸鼻子,循著味道走到床邊,拉開床帳——果然,又是一堆屍體!疊元寶似的壘在床上,而且全被脫掉了外衣。

潘方檢查了他們的傷口,道:「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夥計。他們全都不會武功。看來他們是被外面那些人所殺。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假設?衛城主帶著侯爺從秘道出來,發現這裡的夥計被調包,於是衛城主殺了夥計,護送侯爺離開,所以才遲遲未能返回驛所?」

薛采「嗯」了一聲:「看起來似乎是這樣……杜鵑做事縝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會招募真正的夥計。」說到這裡,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喃喃道,「好奇怪……」

「什麼奇怪?」

「你數數。」薛采指指那堆屍體。

潘方數了數,床上一共是十八具屍體。

「為什麼裡面是十八人,外面卻是十七個呢?如果一共就來了十七名暗衛,沒有道理脫十八個人的衣服。如果脫了十八件衣服,說明應該有十八名暗衛需要喬裝打扮。那麼少了的那名暗衛去哪了呢?」

「有道理。」潘方點頭沉吟道,「會不會那名暗衛跟著侯爺一起消失了?也就是說,是他殺了外頭的十七人。」

「要一口氣殺十七人,可不是一般的武功所能辦到的……」

「是啊,我本來覺得是衛玉衡殺的那十七名暗衛,畢竟他可是武狀元,一等一的高手,但現在看來,卻又不像那麼簡單了……」

薛采踱了幾步,目光忽然被某樣東西吸引了過去,他失聲「啊」了一聲。

「怎麼了?」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點開裂了,因此稜角處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嘆了口氣:「是主人的。」

天羅緞、紡銀絲、獨一無二的精絕綉工——當今天下,只有姬嬰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邊角上,染了些許血跡,縱然不能確定是姬嬰的還是別人的,但這個發現已夠讓人心驚。

薛采拿著布料,又開始四下搜索,最後被他找到極陰暗的牆角里,靜靜躺著的另一樣東西。如果說,薛采看見布料,還只是皺眉,如今看見這樣東西,則完完全全變成了驚懼——

那是一枚熟皮縫製的扳指。

邊角處都已被磨得起了毛,顏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認出原本是紅色的。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細細搜尋,眼睛又亮,真難發現地上還躺著那麼一個東西。

潘方好奇道:「這也是侯爺的東西?」

「何止。」薛采喃喃道,「我一萬分地肯定,主人寧可放棄一切,也捨不得這個扳指。」

「這麼重要?」潘方吃了一驚,「那……」

「扳指出現在這裡,說明……」薛采轉過頭,巴掌大的臉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亂——一個八歲孩子應有的正常的慌亂,「主人死了。怎麼辦?潘將軍,我們……怎麼辦?」

西院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

一對紅色繡花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有一碗濃湯,顏色黑綠,很是詭異。

聽聞聲響的杜鵑皺眉,問道:「是誰?難道我沒命令過,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入內嗎?」

那人發出一聲輕笑:「是我呢,也進不得嗎?」

「梅姨?」杜鵑一驚之後,更是疑惑,「你怎麼來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們放倒了嗎?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將軍那一記手刀還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兩個時辰都還站不起來。若非有人來救我,老奴也許就死在柴房那兒了。」

杜鵑的腦袋轟地一下炸了開來,意識到了不對勁。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親自從死囚中挑出來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惡貫滿盈的山寨頭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獄後,也一併被判處了死刑。她證實過沈梅的身份背景無虛,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貼身僕人。而且這四年來,此人也確實相當可靠,明裡暗裡都幫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縝密,雖是心腹,這次姬嬰之事,也沒有對伊明說。東院大火時,只是裝模作樣地讓梅姨去攔阻衛玉衡。聽聞她被潘方放倒,心裡還鬆了口氣,沒想到她現在又出現了,而且還出現得如此詭異。難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杜鵑雖然滿腹狐疑,但仍是沉住氣,淡淡道:「今夜府中亂成一片,我的確是忘了你。回來就好。你帶著什麼進來了?是葯嗎?」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沒錯,老奴聽聞夫人得了急病,於是帶來了一副良方。」

隨著她的走近,湯藥味更濃,杜鵑垂下眉睫,沉聲道:「梅姨真是太客氣了。不過我覺得好多了,這葯已經用不上了。」

「咦,夫人這是哪裡話?越是病快好時,就越該下劑重葯,將病根徹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經帶來了,夫人好歹也喝一點。」梅姨說著,在杜鵑背上輕輕一按,將碗放到她唇邊。

杜鵑終於無法再粉飾太平,掙扎道:「大膽!你敢逼我喝葯?」

梅姨根本不為所動,臉上帶著一種甜蜜親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該吃藥。乖,別怕,這葯很甜的,一點兒也不苦……」

「放、放開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鵑雖然用力掙扎,但仍是被灌了許多葯下去,她的反抗逐漸變成了絕望,「為、為什麼?咕……為什麼?梅姨?」

梅姨灌完了葯,鬆開手,笑眯眯道:「夫人不用這麼害怕。不是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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