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很久很久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姜沉魚覺得她都沉浸在某段由自己一手編織出來的虛幻夢境之中。在那夢境里,她帶著卑微的奢望期盼著最後一絲希望——
希望能和姬嬰成為朋友。
哪怕不是情侶,哪怕與愛無關,但,是戰友,是夥伴,是很親密的人。
因此她爭,她求,她不認命。
她姜沉魚從來就沒有甘心過。求當謀士也好,出使程國也罷,看似驚險卻精彩紛呈的表象之下,不過是她向命運發起的一場反抗。
而今,杜鵑的兩句話,宣告了她的這場反抗,變成了徹徹底底的一個笑話。
父親……
父親……
你究竟在想什麼?
或者說,你在籌謀什麼?你的計畫從那麼多年前便已開始了嗎?而今,是你一鳴驚人的時候了嗎?
暗中幫助頤非逃離程國,是你暗殺姬嬰計畫中最重要的一步嗎?
父親……要……殺……姬嬰……
六個字,痛徹心扉。
姜沉魚望著一步之遙的杜鵑,想著這個女子真正的身份,想著她所遭遇的一切,再想到宮裡的畫月,再想到此刻的自己,眼淚慢慢停歇,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場大笑。
苦笑。輕笑。冷笑。嘲笑。狂笑。
她閉上眼睛,笑得癲狂。尖叫聲衝破胸膛,洶湧綻放。
姜沉魚從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喊得這麼高,但無論怎樣用力,都好像還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杜鵑被她的叫聲驚到,瑟縮了一下,最後皺眉:「沉魚?」
姜沉魚只是尖叫,像是要把畢生的委屈都發泄出來,叫得毫無顧忌,叫得歇斯底里。
杜鵑很快鎮定下來,用一種無動於衷的表情淡淡道:「叫吧。你就盡情地叫吧。當年我也很想叫,不過上天連叫委屈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就這一點來說,你已經比我幸運很多了。姜沉魚,不管承不承認,你都是姜家最幸運的孩子。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姜畫月不能受孕?」
聽她突然提及畫月,姜沉魚顫了一下,哀嚎聲瞬間低了下來,殘留在喉嚨里的,是動物受傷般的嗚咽聲。
「因為姜家只需要一個皇后,而姜仲……選擇了你。」
姜沉魚的頭一下子抬了起來,嘶聲道:「你說什麼?」
杜鵑唇角的笑容變得有些惡意:「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沉魚,早在一開始,姜家就選擇了你——他們最喜歡也最出色的孩子,去延續皇族的血脈,去成為他們最強大的臂膀,去左右璧國。所以,你註定要入宮,畫月,只是一塊問路的投石。」
姜沉魚整個人都劇烈地顫抖著。真相來勢洶洶,甚至不給她絲毫喘息的機會。原以為已是天崩地裂,不曾想竟然還能更痛,更傷,更絕望。
「你和姜畫月的感情很好吧?你特別受賞可以自由入宮探望她吧?你每次去宮裡看姐姐,家人是不是都很支持呢?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民間會盛傳『姜家小女美若天仙、傾國傾城』的流言?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與淇奧侯的庚帖會無緣無故地著了火?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皇上會突然要你入宮?而且還讓你一進宮就成為群妃之首?」
姜沉魚逼緊聲音道:「你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
杜鵑揚了揚眉,表情卻更顯嘲弄:「你知道一個傳統的皇后要具備什麼條件嗎?她必須系出名門,儀容端莊,氣度高華,落落大方。所以就把你照著一切皇后所應具有的品質栽培長大,你想一想,從小大家是不是對你要求最嚴?夫子對你是不是教導得最為用心?」
被她一說,姜沉魚想起來,小時候確實如此。平日里的作業,哥哥總是不做,夫子也不責罰,姐姐做得不好,夫子也不挑剔。只有她,若有疏漏,就會被很耐心地指導和很嚴苛地更正。那時只以為是夫子對自己的上心,幾曾想內里竟有如此文章?
「你很爭氣,按照姜仲預期那樣的長大了。自你十三歲後,天下皆知,右相的小女,美貌更勝伊姐,德才皆備,號稱璧國第一美人。」
市井流言,本多誇張,因此她雖然聽聞了那些個傳聞,但從來沒有往心裡去。可是黃金婆的反應,昭鸞的反應,分明都是受了那些傳聞的影響,潛意識地認同了她的地位。此刻再聽杜鵑道破玄機,真覺是……一場赤裸裸的諷刺。
「為了韜光養晦,姜家一直秉守中庸之術,即任何事情都不出挑,不犯錯,不建樹。所以,你及笄後,為了杜絕那些向你求親的人的念頭,姜仲故意對外放出風聲,要將你許配給姬嬰。但是暗地裡,卻又緊鑼密鼓地打通各方關節,鋪好路子,燒了庚帖,借用曦禾夫人對你的嫉恨之心,昭尹對姬嬰的防備之心,讓你順利進宮,坐穩了淑妃寶座。」
「嫉恨之心?」真相,像一張沉在沼澤多年的大網,浮起來時,銹跡斑駁,殘缺凌亂,斷口銳利,絲絲傷人。
杜鵑呵呵地笑了,摸了摸長發,輕嘆道:「果然,姜仲連最重要的事情都瞞著你,不讓你知道呢。你以為曦禾夫人是怎麼進的宮?你以為她原本是誰?」
「她原本是誰?」這個問題一經出口,姜沉魚便已暗自戒備,但當答案慢悠悠地從杜鵑口中說出來時,她還是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和傷害——
「她本是姬嬰的情人。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姬嬰的未婚妻哪!」
那一天,那男子撫摸著手上的扳指,微笑搖頭,說不行,不能拱手讓人;
那一天,那男子抱住假山嘔吐,想將扳指丟掉,卻終歸沒有忍心;
他的憔悴她曾經歷歷在目;
可他的內心她卻從未真正明了。
原來,一切的失態,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痛苦,皆是緣了那個人,那跪在冰天雪地里一身白衣的絕色美人,那艷絕宮廷張揚塵世的皇帝寵妃,那真真正正與姬嬰勞燕分飛不得相守的女子……
——曦禾。
姜沉魚想起了曦禾,想起她當日跪在宮門外面無表情的樣子,想起那一天的姬嬰匆匆趕來,從她身邊徑自走過,一眼都沒有往下看;
想起曦禾召她入宮彈琴,她默默地彈,曦禾靜靜地聽,然後,有淚如傾;
她想起曦禾吐血,想起姬嬰急速帶著江晚衣進宮治病……
那麼多那麼多親眼目睹的景象,卻在這一刻,道破玄機。
原來——
公子喜歡的人,是她……
「怎麼可能?」姜沉魚喃喃,「怎麼可能……如果公子喜歡曦禾,怎麼可能讓她進宮成了皇帝的妃子?」
「誰知道呢。」杜鵑不以為然道,「皇帝真想要,當臣子的還能不給么?不過這一對,也著實有趣得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竟然能裝作跟個沒事人似的,若非姜仲養的那批密探還算本事,把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給挖了出來,還真沒人知道原來當朝的曦禾夫人,竟然跟淇奧侯曾有一腿呢。」
「曦禾……曦禾……」姜沉魚吟念著這個名字,心中湧起很複雜的感情。說不嫉妒是假,畢竟她一心仰慕的公子,就是因為這個女子的存在,而無法再喜歡別的女子;但又好像不是很怨恨,畢竟曦禾也沒能跟姬嬰在一起。要說更多的,可能還是悲傷,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悲傷。
因為,公子那麼苦……
那麼那麼苦啊……
那樣溫和的人,要怎樣深刻的愛戀,才會在宴席上杯至酒干,黯然失態?要怎樣隱忍痛苦,才能在皇宮裡再見昔日的情人時,維持成一貫從容淡定的淇奧侯?
她姜沉魚尚能對姬嬰開口說一聲「我仰慕公子」,而公子,卻連一絲昵稱都不可再喚。
曦禾要有多嫉恨,才能不願見他另娶?
他和她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愛恨糾葛,無從探知,但有一點很清楚——那是獨屬於曦禾和公子兩個人的世界,她姜沉魚,擠不進去。
從一開始,她便已經輸了。
雲端仙侶何所見?
盡知姻緣錯為人。
杜鵑的聲音仍在繼續:「所以,姬嬰不會娶你,曦禾也不會讓他娶你,皇帝更不會。皇帝為了不讓姬家成為第二個薛家,就不能讓姬姜兩家聯姻,而要拆散這門親事,就得用更隆重的親事去壓制,再加上謀士們在一旁敲敲鼓,你,姜沉魚,就一步步地按照姜仲的計畫,成為了皇帝的淑妃,如願敲開了通往帝後之位的大門。」
姜沉魚下意識地搖了搖自己的頭,左耳處的耳洞彷彿被一把無形之火點燃,火辣辣地疼痛了起來,見證她曾經多麼刻骨銘心。每次摸耳洞時,都忍不住會想,肯定是因為自己不夠好,必定是哪裡還有欠缺,所以,才不能被那個人喜歡。然後就會想要變得更好,想要竭盡所能地更靠近他一些。
如今,那些想法像一記記耳光,火辣辣地抽回到她臉上。
「你知道為何今夜我要留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