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嬰沉默著,薛采看看姜沉魚又看看他,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姬嬰朝他搖了搖頭,於是他又退了回去。
姬嬰這才抬起眼睛,回視著姜沉魚,聲音輕柔:「沉魚。」
這是他第二次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再如以前一樣,一直只是「小姐」。
姜沉魚忍不住悲傷地想,公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對這樣的稱呼沒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好讓她發不出脾氣,不能暴怒,不能怨恨。真狡猾,公子,好狡猾……
可是,為什麼明明知道是如此狡猾的公子,但只要聽到他用那麼溫柔的聲音說出這兩個字來,所有的負面情緒就如同冰融了,煙消了,再也堅持不下去?
愛得如此卑微,真讓自尊心難以承受。
可是——即使這般難受,都不捨得放棄。
姜沉魚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再幽幽吐出去,然後望著姬嬰,低聲說:「我在聽。」
姬嬰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在了呼吸間。他就保持著那樣近的距離,微低下頭,回望著她,說了兩個字:「五年。」
姜沉魚呆了一下。
「給我五年時間,給頤殊五年時間,也給自己五年時間。如果你真的憤怒,並且怨恨的話,那麼,就用五年的時間來籌謀你的反擊吧。」
姜沉魚睜大了眼睛,這下子,是徹徹底底地被震到了。
姬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時,一顆心好像也跟著暖和了起來,姜沉魚忍不住問道:「公子的意思是?」
「頤殊此人,雖然緣慳命蹇,遭遇了常人所無法想像的不幸,從某方面來說,她確實可憐,但另一方面,她城府極深,陰險縱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從不顧忌任何律法道德。她之於我,並無虧欠,所以站在璧國的利益上,扶植她稱帝,是我最好的選擇;但她之於你,確有深仇大恨,你要復仇,無可厚非。」
姜沉魚依然睜著眼睛,一眨不眨。
姬嬰見她這個樣子,只得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些:「這麼說吧,我之所以選擇讓她成為下一任程王,除卻昨夜所說的三大原因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理由——她是女人。」
姜沉魚輕側了下頭。
「女人稱帝,所要背負的責任更重,相對的,難度也就更大,若能太太平平無事發生,那是萬幸,但是,一旦出了點差錯,就足以千夫所指萬夫唾棄。程國雖是隔海孤島,土地貧瘠物質匱乏,可他們擁有第一流的技術,而那些在戰亂時足以決定勝敗,在太平時亦可造就無窮利潤的瑰寶,才是聖上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所以,如果不出意料的話,五年,再過五年,待得璧國一切準備就緒,聖上必定會向其開刀,而對於到時候的我們來說,還有什麼借口會比——女子執政,更好?」姬嬰說到這裡,笑了笑,笑容很複雜,很難說清他究竟是帶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看待和處理這件事情,唯一明確的是,那絕非高興,「並且,這個女人可以被指責和唾棄的地方,又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因為無法沉下去,也無法脫離上岸,所以變得很浮躁。其實她並非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經過這麼多天的磨鍊,她不會還單純地認為政治可以純粹,任何「鋤強扶弱」的光輝旗幟下面,藏污納垢的行徑都罄竹難書。可是,隱隱猜到,和真正聽到,卻是截然不同的。
雖然在得知派殺手刺殺自己的人,害師走那麼慘的人就是頤殊時,她很憤怒,但現在聽到姬嬰幫助頤殊的真實原因時,卻也高興不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了什麼而鬱悶,也許是頤殊,也許是姬嬰,更也許,是自己。
為什麼人生不可以活得單純一些?
為什麼要這樣算計來算計去,對誰都沒有真心?
就像姬嬰此刻,握著她的手,無比誠懇地向她解釋這一切時,也許最大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喜歡她,憐惜她,而是——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
那麼,是不是一旦有一天,當她和他不再在同一陣線時,公子,就會用他全部的智慧,那些讓她崇拜卻又同時感到害怕的智慧,來對付她呢?
姜沉魚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會不會有勇氣去面對。
「沉魚。」姬嬰第三次,喚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姑娘,所以,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的,不是嗎?」
「我是個傻瓜……」姜沉魚低低道。
姬嬰微微一笑,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你只是還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實知道怎麼做,但是,你不忍心。」
姜沉魚抬起眼睛:「所以,這樣的我,是不是在這個圈子裡註定了無法生存?」
姬嬰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不會。」
姜沉魚凄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還要安慰我嗎?」
「我說的是事實。」姬嬰凝視著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沉魚,你心軟,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動,又很樂於助人,這些都是你的優點。而這些優點,雖然很柔軟,但絕不軟弱。」
姜沉魚靜靜地聽著。
「你的聰明並不在於比別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事物更透,而在於你非常善於把握尺度。你具備這方面與生俱來的驚人直覺,能不爭時就絕不爭,但一旦爭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決心了要對付誰,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牽連無辜,不傷及根本,不放棄原則;而你一旦決心要幫誰,也同樣強大與可靠。沉魚,這是你的優點。」姬嬰說到這裡,凝眸一笑,「這優點是獨一無二的,是令我,也為之艷羨的——因為,我要學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卻天生就能擁有。」
姜沉魚的聲音開始發顫:「公子……」
「所以,我現在唯一能告誡你的,只有兩個字——等待。」
白霧在他身後依稀縈繞,姬嬰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燈光,泓然一點,便可照亮人間。
於是姜沉魚的心,就融化得徹徹底底,再無顧慮,再無保留,她流下淚來:「我發過誓……」
姬嬰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
「我發過誓的……在那些殺手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折磨師走時,我對自己發過誓——我要記住那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要記住師走那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姜沉魚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能原諒頤殊,哪怕她曾經有多可憐,現在對天下來說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諒,她僅僅是出於那麼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殺我!所以,我絕對不原諒!」
姬嬰溫柔地看著她,順著她的話說道:「那麼,就開始好好地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牽連無辜地報仇吧。」
姜沉魚抬起濕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權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樣的威脅之後。」姬嬰眼底,彷彿有什麼東西劃開了,讓他變得更溫柔的同時,也莫名地憂傷了起來,「其實,我有點羨慕。」
「為什麼?」
「因為,等你到了我這地步時,就會發現——」姬嬰鬆開了她的手,轉身,仰頭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任性這種東西,實在是太奢侈了,奢侈得根本擁有不起,也不被允許。」
晨間的風吹拂著他的白袍,他的黑髮一直往後飄啊飄,落到姜沉魚眼中,化成了寂寥,彷彿他隨時都會融化進霧色當中,不復存在。
她忽然覺得有種強烈的慾望從腳底升起來——這樣的公子,好想抓住,緊緊地抓住,確實他真實存在,不會消失,確實他屬於自己,徹徹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樣,拚命地,緊迫地,浮躁地,難以控制地想得到!
於是,姜沉魚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嬰微微驚訝地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剎那間,他彷彿就知道了她想說些什麼:「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麼的猛烈,以至於儘管姬嬰想要攔阻,她還是不計後果地說了:「我仰慕公子!」
姬嬰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古怪,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反而難以解讀。
一旁的薛采,難得一見地露出了尷尬之色,默默地轉身,似乎想離開,但躡手躡腳地走了沒幾步,卻又停住,回頭繼續觀望。
姜沉魚根本無視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氣把所有的話全都說了出去:「我,仰慕著公子。像畏懼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學武的劍客,仰慕一把絕世名劍;像守候三季的農夫,仰慕果實累累的秋收;像初長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經歷風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開;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歸來……我啊,用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溫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嬰靜靜地聽完,久久地凝望,最後開口緩緩道:「謝謝。」
姜沉魚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