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亂起 第十七回 窮途

「主人!王府被包圍了,七千鐵甲軍已全軍覆沒!」

「主人,豐饒侯和禁軍統領王伍都背叛了,現在正調轉矛頭對付我們!」

「主人,我們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殺死了,素旗軍將他們的頭顱懸掛在營外示威,我們怎麼辦?」

「主人,逃吧!」

「主人,逃吧!」

「主人……」

頤非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因為視線一片模糊,那些個下屬的臉,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個輪廓,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但就是無法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靜靜地坐在畫舫上。

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不喜歡陸地,他喜歡水流。

小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水這麼輕的東西,卻可以托住木頭,而人類碰到水,本來是會沉下去的,但有人卻學會了游泳……他被這些自然界里神奇的事物所吸引著,廢寢忘食地鑽研,就想弄個明白。

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妃子,偶爾皇帝會來她這兒過夜,不特別受寵,但也沒有冷落。父皇看見他對著湖水發獃,不太高興。每當那時,母親就會遊說他練武。

母親說:「如果你練得一身好武藝的話,你父皇就會喜歡你了。」

然而,他為什麼非要讓那個眼睛裡只有掠奪和殺戮的男人喜歡?同樣看見一隻鳥,他會關心鳥兒為什麼能飛,而那個男人所關心的只會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隻鳥最快地殺死。

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沒有交集,也不會遺憾吧……

於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活得很單純,也很快樂。母親很疼他,雖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練武博取皇帝的歡心,但終歸沒有勉強他。她出身商賈,娘家人沒有資格進宮探望,只能逢年過節送點東西,有時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時候是西島的柿子餅,她就喜歡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來偷偷地吃。

拜母親所賜,他也開始喜歡那些各種風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歡的,就是糖畫。

因為,糖畫只能冬天送進宮,擱置的時間一久,就會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開包裹看見裡面有糖畫,他和母親就會第一時間躲到小屋子裡,避開別人的視線,只有母子兩個人,分享著一個糖畫……那樣的時光,對一個孩子而言,無疑是很快樂很快樂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軍從燕國的疆土上灰溜溜地撤回了帝都,父皇為此大發雷霆,而當夜,無意中路過母親的院子時,聽見母親在唱歌。

其實母親一直是個很會隨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來臨幸的日子裡,她就綉繡花,唱唱曲,據說父皇當年就是因為在街上聽見她唱曲,所以才點她進的宮。

唱曲也許並沒有錯,錯就錯在她唱得太快樂,而且歌詞是:「南方的燕子啊,你歸來時可否帶來了他的訊息?」

父皇因為打輸了仗,正在氣頭上,再加上聽見「燕」字,當即怒不可抑地衝進去,解下腰間的鞭子就朝母親打了過去。

母親發出的尖叫聲,令得在隔壁房間里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嚇了一跳,連忙打開門時,看見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瘋狂地抽打母親的畫面。

母親在地上不停地翻滾,痛苦呻吟,卻不敢求饒。

他被那樣的畫面嚇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應該阻止,於是撲過去想攔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卻掠過他的雙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記的力量與速度,以及它所帶來的疼痛滋味,到現在,身體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地撞到母親身上。

父皇回頭看了眼堆滿木頭的房間,更加生氣:「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麼鬼東西,除了發獃就會雕木頭,一點兒用都沒有,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我要有個能幹點兒的兒子,何至於今日敗成這樣!」

父皇怒沖沖地走進那個房間,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著那些妖嬈飛舞的火光,看著火光里被無情吞噬的木頭們,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也就此被一點點地、慢慢地燒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懷抱中的母親的呻吟聲,停止了。

他獃滯地低下頭,看見的是已經沒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畫,那是一隻鳳凰的身體,腦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紅了一半。兩相對比下,觸目驚心……

頤非回憶到這裡,疲憊地閉了閉眼睛。

那是九歲時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有一天淡忘過。自那後他經常會做一種夢,夢見母親漂在水面上,他在岸邊呼喚她,她卻搖頭怎麼也不肯靠近。

她說,她好害怕陸地,因為,地面又冷又硬,當鞭子抽下來時,她甚至都沒有地方躲。但是在水裡就不一樣,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樣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地夢見她,一次次地哀求,再一次次地被拒絕。

那個夢反反覆復,他想他肯定是被詛咒了,因為他只顧著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讓母親那麼那麼的失望與傷心。

十八歲時,按照祖訓他可以搬離出宮,於是他選了一塊長著一株千年古樹的臨水土地。他在樹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車馬代步,盡量不讓自己的雙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該怎麼辦?快做決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慮的呼喚聲仍在繼續。頤非忽然勾起唇角,輕輕一笑:「這一場大夢……也終於醒了啊……」

「主人,你在說什麼?」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圍了上來。

他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慢慢地看過去,這三人,是他的隨從,是他的保鏢,也是他的摯友。只有他們知道他每夜都被噩夢所困擾,知道他之所以奮發練武的原因,更知道他為什麼如此處心積慮地想要當皇帝。

——如果,當年肯練武的話,也許就能攔住父皇的鞭子,而母親也不用死了。

——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土地了,那麼,就把它全部變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夢時,就可以對母親伸出雙手,說:娘,你可以回到岸上來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聽從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過我,再沒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裡去吃東西,你,可以回來了。

頤非的眼神由淺轉濃,一閃一閃,全都化作了寂寥。

對不起,娘,我好像……失敗了。

所以,你,回不來了……對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隨手取下一塊玉佩丟過去,切斷了繩索,然後再跺一跺腳,木板頓時塌裂,水嘩啦啦地涌了進來。

琴酒大驚道:「主人,你這是?」

頤非回首,朝三人負手一笑:「是英雄者,窮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對望了一眼。

而頤非的下一句話就那麼悠悠揚揚地傳入了他們耳中:「不過很可惜,我從來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們,願不願跟一個窮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幾乎絲毫沒有猶豫地屈膝跪了下去,異口同聲道:「屬下等願隨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頤非拂了下衣袖,抬頭看向天空,夜已過子時,天邊一輪彎月,無限凄冷,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王府的高牆外幾如白晝的火光和沸騰的交戰聲。

他凝望著那些跳躍的,彷彿來自幼時記憶里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歲時,父皇用火燒了我最心愛的東西;十年後,那賤人用火燒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沒有關係,我頤非在此發誓,十年後,當我再踏足程土時,你們所虧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地通通還給我!」

他脫去外套,「撲通」一聲,率先跳入湖裡。

琴酒等人也跟著紛紛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來,那些看似很輕很柔的水,此刻卻沉甸甸地壓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上。當頤非沿著湖底的密道匆匆逃離時,忍不住想到了一個其實毫不重要也沒什麼相干的問題——

當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時,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覺?

月掛中天,冷風呼嘯,十里長街,變成了修羅之所。

中郎將雲笛站在高樓上,望著下方的戰場,面色冷峻。

他們用了三千鐵甲軍來伏擊涵祁,將涵祁的八十名隨從殺到只剩九個,這十人被大軍包圍,明明應該是俎上魚肉,但,兩個時辰過去了,素旗軍一個又一個倒下,而那十人依舊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舊是鮮紅如血的鎧甲,冷冽如水的長刀,刀鋒一起一落間,必定有人倒下。

紅翼之名,果不虛傳。

「將軍,久戰不下,怎麼辦?」軍師靠近他,低聲詢問。

雲笛盯著那條矯健的身影,半晌,薄唇輕啟,說了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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