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亂起 第十六回 璧合

夜色深沉。

車身輕輕震晃,姬嬰望著她,時間長長,最後,輕嘆一聲,湊過來,親自為她拭淚。

姜沉魚一動不動。

白巾沾上眼淚,很快漾開,姬嬰一點一點地幫她把眼淚擦掉,動作輕柔,神情專註,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於是她的眼淚,就神奇地止住了。

姬嬰對她笑了笑。

姜沉魚揪緊披風,因無法承受而垂下眼睛,卻又因捨不得錯過與他對視而逼自己抬起來,如此一垂一揚,翻來覆去,春水已亂,如何將息?

幸好這時,昏迷中的師走因痛苦而發出模糊的呻吟。姜沉魚神色一凜,原本已經消失了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意識中來,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又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

她伸手掀起窗帘,發現外面是條很僻靜的小巷,而且越走越窄,不知通往何處,便忍不住問道:「我們現在是去哪裡?」

姬嬰朝師走投去一瞥:「去能救他的地方。」

姜沉魚放下心來,腦中疑慮卻起:公子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程國?為什麼這一路上他的馬車都能暢通無阻沒有程軍攔阻?這些天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是否和他有關,如果有關的話又是多大的關係?

很想問,然而……問不出來。

面對姬嬰,她就變成了一個怯懦的膽小鬼,有些事情其實隱隱然地知道,但卻沒有勇氣面對,只能自欺欺人地逃避。

披風上殘留著淡淡的佛手柑香氣,她想:我真傻……我是一個傻瓜。因為,僅僅只是這樣共乘一車,就能夠讓我滿足到願意放棄一切——包括我自己。

馬車忽然停下了,車夫低聲道:「公子,到了。」

姬嬰「嗯」了一聲,伸手開門,走出去,然後轉身相扶。姜沉魚抿了下唇,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她願意放棄一切只求與他同車,然而,這樣的機會竟也短暫得可憐。

她顫顫地把手交給姬嬰,下了車。

面前小小一道紅門,應該是某幢宅子的後門。

車夫上前叩門,三長一短,不久之後,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姬嬰領著姜沉魚走進去,她這才發現,那名出手不凡的車夫原來就是朱龍,而來應門的人卻是不認得的。

跟著那名不認識的門人七繞八拐地走了很長一段路後,進了小小一間屋子。屋子的光線很暗,唯一的燈光來自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擺放著一盞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照明。

而且,在入口與椅子間以品字形狀拉出了三道屏風,依稀可見其他兩道屏風後也坐了些人,但是,在這樣昏暗的場景里,完全看不真切。

姬嬰帶著姜沉魚在其中一扇屏風後坐好。姜沉魚經過這幾個月的歷練,早已學會了處變不驚,因此雖然滿是疑惑,卻一個字都沒有問,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然後,燈就熄滅了。

黑暗中,一個聲音悠悠響起,帶了三分的打趣、三分的散漫和三分的嬉笑:「不如我們來抓鬮?」

姜沉魚心中一震——啊!她聽出來了,那是赫奕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哈地一笑,道:「多年不見,你還是如此遊戲人間。」

這個聲音很陌生,有點沙,但卻不難聽,還帶著股渾然天成的貴氣,看來是個慣於施號發令的人。

赫奕接道:「怎比得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來程國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

「好說好說。我最多也不過是玩物喪志了點,雖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總比某人被追殺得只能落湯雞似的躲到敵人的船上要好些。」

「哎呀呀,我臨危不亂化險為夷,恰恰說明了我智慧過人福大命大,百姓們知道了也只會更加愛戴與敬重我。但某人卻拋下一國子民,趕赴他國,借祝壽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地讓百姓失望啊失望……」

姜沉魚隱隱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燕王彰華,他和赫奕倒真是棋逢對手、一時瑜亮,平日里稱讚對方,一見面則針鋒相對唇槍舌劍。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兩位君王的私交很不錯,連對方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還能如此隨意地戲謔調侃。

相比之下——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身旁的姬嬰掠過去,依稀的光勾勒出他的側影,鼻樑挺直嘴唇分明,眉睫清晰如畫,他是如此如此的美麗。

又是如此如此的……孤單。

他會不會跟人開玩笑?會不會被毫無惡意地調侃?又會不會被滿懷感情地捉弄?也許曾經是有的,那個將棋子放在青糰子里害他崩了兩顆牙的姐姐,可惜,五年前出了嫁;還有那個送他扳指令他無比珍愛卻又最終痛苦的女子,但也已是過往雲煙……

公子……公子……她的……公子啊……

姜沉魚的眼睛又濕潤了起來,連忙別過臉,眨去水汽,不讓自己再次失態。而就在這時,姬嬰開口道:「我們說點兒正事吧。」

外面的鬥嘴聲頓停,安靜片刻後,赫奕笑道:「看,你我在此忙著敘舊,倒是冷落了淇奧侯,他吃醋了。」

回應他的,是彰華更加肆無忌憚的笑聲。

姜沉魚皺了皺眉,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針對姬嬰,赫奕想幹什麼?她有點生氣,忍不住就又轉回頭擔心地望向姬嬰,然而,姬嬰卻面色如初,半點羞惱的樣子都沒有,依舊很平靜地說道:「十年之內,廣渡、漢口、斌陽、寒渠、羅州五個港口全線開放,允許宜國在此五處設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稅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聲消失了。

然後,輪到姬嬰微笑:「這個條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開出來的每年三千萬兩的讓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姜沉魚微訝——頤非和赫奕果然暗中有所交涉,看樣子,頤非用每年三千萬兩的厚利換取了宜國的支持,所以,麟素才那麼著急地派兵封鎖了華繽街。

赫奕沉默了許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得到?」

姬嬰唇角輕揚,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的眼眸折射著晶瑩的光,那是因成竹於胸而流露出的自信與從容:「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開價而已。」

「你什麼時候起不但是璧國的夜帝,便連這程國,都可以做主了?」

姜沉魚再度皺眉——這句話可諷刺大了!若傳了出去,天下大亂不說,昭尹那關就絕對過不了。赫奕為何要這樣害公子?心中於是又惱了一分。

姬嬰則用比他更淡然的聲線答道:「從程王成為我的客人時起。」

此言一出,室內響起了抽氣聲,而姜沉魚更是吃驚得差點沒站起來——銘弓不是被頤非帶走了嗎?怎麼落到了公子手裡?難道說……

難道說……

一個答案就那樣姍姍來遲地浮出了水面——

江晚衣真正的主人,不是昭尹,而是……

姬嬰。

無數個畫面就隨著那個答案來到腦海之中。

曦禾的突然吐血、太醫們的束手無策、民間神醫被引薦進宮、朝堂上舉薦江晚衣為赴程大使……

一幕幕,分明是自己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過的事件,為什麼,直到此刻才會想起?

姜沉魚顫顫地將視線轉向姬嬰,姬嬰的白衣在黯淡中散發出柔柔的光華,看起來是那般超凡脫俗,疑非人間客,而她,又實在是太喜歡他了……喜歡到,所有智慧一到此人面前全部停滯。

明明是很容易就想到的,但卻一直、一直沒有往這方面想啊……

唇角忽然有點苦澀,難分憂喜。

姬嬰出現在此處絕非偶然,聯繫這些天來發生的每個事件,再加上他又控制了銘弓,由此可見,必定是要在程國作為一番了。那麼,他的用意究竟是什麼呢?吞併程國?不可能。內亂或可一時奏效,但要改朝換代,卻不是一夕拿到了玉璽皇位就足夠了的。就算今夜他用奇術順利奪宮,但明日事情傳將出去,程國人怎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各方霸主掀竿而起,救國衛主的旗幟打得要有多冠冕堂皇就有多冠冕堂皇……不不不,這麼大費周章又沒有成效的事情,姬嬰是絕對不會做的。

那麼……扶植傀儡?

姜沉魚心頭微動,彷彿一道光,穿透黑暗,將所有繁複的、扭曲的景象一一照亮。

她這邊正有所頓悟,那邊赫奕在長時間的沉默後,終於再次開口道:「果然……是你。」

他的這句話,無比隱晦,意義多重。

而姬嬰卻好像聽懂了,淡淡一笑:「為什麼不可以是我?」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輕狂,野心勃勃,加上剛平定內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時,連我偶爾路過璧國都要來暗殺一番,怎麼對程國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卻如此怠慢,只派一個沒有根基的侯爺和一個屠夫出身的將軍隨隨便便走一趟……果然是另有暗棋。」赫奕說到這裡,輕輕一嘆,「我原本以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為她太聰明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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