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亂起 第十五回 珠聯

頤殊請的是她和潘方兩個人。

因為備受程王寵愛的緣故,所以這位公主同幾個哥哥一樣,擁有自己的府邸,只不過,當馬車停在小巷深處時,車夫說前面就是公主府時,姜沉魚還是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很普通的一條巷子,除了比尋常的巷子更乾淨與安靜些外,再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兩道硃紅色的門,邊緣處有點脫漆,銅環磨得很亮。一個貌似管家模樣的駝背老人家,正在階前躬身等候,見他們到了,也不多言,行了禮後就轉身帶路。

進了大門,是一壁彩繪,不是尋常可見的龍鳳花卉,而是人形蛇身的女媧與伏羲。

過了擋風檐後,入目的林園平淡疏朗,幾間竹籬小屋,掩映在碧池幽林中,門前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讓人猶如身置農家,野趣盎然。

雖然都是別出心裁的建築,但頤殊與頤非又不同,頤非是住不驚人不罷休,而頤殊明顯要內斂淡泊得多。

老管家不引他們進屋,反而走向屋後的竹林,遠遠就聽見了打鬥聲和古琴聲。待得繞過屋子一看,後院的空地上,擺著幾張桌椅,有一婢女打扮的少女正在撫琴,而數丈遠處,兩人正在比武,一使長槍,一用長刀。

不消說,用槍者正是頤殊,使刀的,則是涵祁。

而他們兩個,與其說是在比武,不如說是表演更為貼切。槍來刀往間,帶著優雅的節奏,與琴聲渾然一體,月光照在二人身上,為他們覆上了一層淺淺銀光,配以呼嘯生風的兵器,打得煞是好看。即使是姜沉魚這樣不懂武功的,都覺得很是賞心悅目。一時興起,忍不住就上前拍了拍彈琴者的肩膀,比了個手勢。

彈琴的少女會意,悄悄起身退開。而她剛把雙手挪開,姜沉魚已替她接著彈了下去。

弦顫、音起、風動。

場內刀槍更急,紅袍緋衣颯颯翻飛,行雲流水般肆意。

潘方默默注視著兩人的招式,忽地面色一變,幾乎是同一時刻——

「哎呀」一聲,頤殊手中的長槍脫手飛起,在空中划了個大弧後,刺地插入地中,槍身不住顫動。

姜沉魚連忙收手起身,急聲道:「阿虞一時忘形,彈得過激,罪該萬死!」說著就要下跪,卻被頤殊伸手托住。

頤殊笑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被挑掉了兵器,幸好槍是往那邊飛的,沒傷了你們。」

姜沉魚慚愧地望向涵祁,見他對著手中的長刀默默地出了會兒神,然後抬起頭,回視她。

那些有關於此人睚眥必報的不良傳聞頓時一股腦地冒出來,姜沉魚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但是出人意料的,涵祁並沒有生氣,只是淡淡道:「你的琴彈得不錯。」

頤殊「撲哧」一聲,掩唇道:「二皇兄什麼時候起也開始懂得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了?虞姑娘的琴彈得如何,你聽得出來?」

涵祁沒有理會她的調侃,盯著沉魚又道:「你的病好些了?」

姜沉魚還沒來得及回應,頤殊又哈地笑了:「二皇兄真關心人家,連人家病了都一直惦念著。」

姜沉魚聽她話里似乎有話,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忍不住輕皺了下眉頭。幸好,頤殊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太久,轉口道:「其實我和二皇兄剛才是在熱身,可一直在等二位來呢。」

姜沉魚露出詢問之色。

頤殊道:「二皇兄聽說我和潘將軍比武的事情後,就心癢不已,吵著也要跟將軍比試一番呢。」說著,笑得眉眼彎彎。

姜沉魚不禁想起了秦娘。

在她記憶里,秦娘只有在說書時才會眉飛色舞、神采飛揚,而等響木一拍,段子結束後,她的表情就立刻沉鬱了。即使是面對潘方的求親,也是聲音沉沉不動聲色。

然而頤殊卻不同。頤殊喜笑又喜言,表情沒有一刻是靜止的,柳眉一起一揚,嘴唇一啟一合,千姿百態,儘是風情。

——其實她們是多麼不像。

明了了這一點後,姜沉魚在心中輕輕嘆息,轉眸再看潘方,潘方正與涵祁對望著,後者雖然竭力壓抑,但眼底難掩興奮之色,為即將與他這樣的對手比武而激動——看來,這位皇子果然是個武痴。

靜靜地對峙片刻後,涵祁抬起一手,沉聲道:「請賜教。」

頤殊跑過去將釘在地上的長槍拔了出來,反手一擲,丟向潘方:「潘將軍,用我這把槍吧!」

如此情形之下,潘方只得伸手,接住了那把槍。

這樣一來,他不比也得比了。

姜沉魚看看他,又看看頤殊,眸中閃過一抹異色,但沒說什麼,主動退開幾步,免得比起武來殃及自己。

相比她的不動聲色,頤殊則顯得無比激動,高喊一聲:「取鼓來!」

兩個侍衛連忙拖來一面足有人高的牛皮大鼓,她親自拿了鼓槌,第一槌下去,仿若驚雷;第二槌下去,暴雨緊連。隨著節奏越來越快,高亢激昂的氛圍也頓時如狂風暴雨般席捲了整個後院。

而在那樣激昂的鼓聲里,涵祁揮刀。

銀光如電,只一閃,寒冽的刀鋒已到了潘方眉前。

潘方不得不後退一步,提槍擋開。未等他腳步站穩,第二刀緊追而至。

「好刀法!」頤殊大喝一聲,敲得更加賣力。

姜沉魚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這場對嗜武之人而言可是百年一遇的比武,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個聲音從內心深處冒起:「阻止吧……」

另一個聲音立刻反駁:「不行!」

「會出事的,你知道的……」

「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真要出事就一切都完了!」

「不,再等一等!」

兩個聲音越說越快,越說越急,而鼓聲也越發急切,一聲聲,如敲在心上。姜沉魚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連自己都不明白其意的叫聲,就在那時,一道寒光從遠處急射而來,「叮」的一聲,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潘方的槍柄上,潘方的手抖了一下,槍頭偏離,從涵祁耳邊擦過去。

兩人瞬間停下,而一道細細的血絲,從涵祁的右臉頰處冒了出來,往下滑落。

潘方立刻丟掉長槍,屈膝跪下:「在下一時不慎,誤傷了殿下,還望恕罪!」

涵祁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手上的血後,眼眸更是陰沉。

而頤殊停下了敲鼓,轉身望著某個方向,面色也很不好看,冷冷道:「我道是誰,敢在我二皇兄與潘將軍比武之時橫加伸手干涉……」

一聲音笑道:「我如果剛才不出手,恐怕這會兒二哥就已兩腿一蹬嗝屁了。你說,我到底是應不應該出這個手呢?」

這世間有無數種笑,但只有一種可以笑得如此犯賤、油滑、讓人怒氣頓生恨不得衝過去狠狠踹他幾腳。

那就是——頤非的笑。

姜沉魚回頭,果然,頤非來了。

頤非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笑意愈深,腳下不停,走過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枚戒指,吹去上面的塵土,重新帶回指上。原來,剛才打偏潘方長槍的,就是他的戒指。

姜沉魚心下暗驚——雖然早就知道這位三皇子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然而一直以來無論是父親給的情報還是程國流傳的訊息里,這位三皇子都據說是不會武功的。可是,此刻他光憑一枚戒指就能將激戰中的兩人制止,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

而他,如今毫不遮掩地將這個秘密曝於人前,又是什麼目的?

那邊,頤殊沉著臉道:「三皇兄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潘將軍還會害二皇兄不成?」

「潘將軍的確是無心的……」頤非笑得悠然,「只不過,無心之失才最是可怕呢……是不是?二哥?」

涵祁站著一動不動,仿若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頤非再度彎腰,撿起長槍,雙手握了遞到潘方面前:「剛才一時情急,擅自插手兩位的比武,還請將軍不要見怪。」

潘方定定地看了他幾眼,伸手接過:「多謝三皇子。」

頤殊不悅道:「你不請自來,所為何事?」

「怎麼?如今妹妹可是紅了,身份貴了,架子大了,連這公主府我都來不得了么?」

頤非語中帶刺,令得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說著竟是扭頭就走,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覷。

頤非也毫不在意,徑自沖姜沉魚等人笑道:「我剛溜到廚房瞧了眼,菜可都已準備得差不多了,咱們也別在這杵著,進廳用膳吧。不是我說,這個公主府什麼都破,唯獨那廚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哦。」

他春風滿面,反客為主,招呼眾人開宴。而府中的下人們也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乖乖聽從吩咐,將美酒佳肴一道道地呈上來。雖然氣氛怪異,但正如頤非所言,廚子的手藝確實相當不錯,尤其是一道五侯鯖,入口即融,鮮得幾乎連舌頭也一併吞下。姜沉魚不由多吃了幾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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