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亂起 第十二回 初見

姜沉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里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熟悉,分明是過往的經歷,在這一刻,悠悠重現……

圖璧二年,父親的五十壽宴,府里來了好多賓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內室正閑聊時,嫂嫂忽地雀躍道:「啊,淇奧侯來了!」

當時在場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聞言全都湊到了窗邊,掀起帘子往外看。唯有她,依舊坐在原地不動。

嫂嫂打趣道:「瞧你們這些輕佻的丫頭,再看看我們家沉魚,就她一個沉得住氣的。」

她淡淡一笑,心裡不以為然。彼時,姬嬰二字,於她而言,尚不過是傳說里的一個名字,縱使外人誇得有多天花亂墜,也只不過是隔著遙遙紅塵外的一朵白雲,因為沒有交集,故而就不會刻骨銘心。

然後,鐘鼓聲起,外面的宴會正式開始了,丫環們進來引女眷到偏廳用餐,正吃得開心時,聽聞外頭一陣喧鬧之音。

派了一個丫頭出去探究竟,回報說是薛懷大將軍的義子薛弘飛突然借拜壽為名,提出要與府里的侍衛們比武。

女眷們一聽,頓時坐不住了。薛懷號稱四國第一名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紀有點大,但是他的那個義子,卻是文藝武功皆得其真傳,而且少年虎將,相貌堂堂。因此,眾姑娘們一聽說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見勸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頗為好奇,只好同意,當即領著這群姑娘們繞路進了會場旁的小樓,從二樓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場內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姜沉魚雖然並不多感興趣,但畢竟事關父親的顏面,當即也站在了窗旁觀望,見下面的空地中央站著一個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風中不住地飛揚,顯得英姿颯爽,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薛弘飛了。

而父親坐在主座,溫聲道:「久聞薛三公子武藝過人,大有直追薛將軍之勢,我府內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會是三公子的對手,這武,呵呵,不比也罷。」

薛弘飛冷笑了一聲:「姜丞相何必自謙,誰不知道丞相雖然自己不懂武藝,但卻最是精通訓武之術,培養了一大批絕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辭,可是故意藏私?」

父親面色微白,場內的氣氛有點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聲地看好戲。自薛家幫著昭尹登了基,且一舉剷除了最大的敵手王家後,就大權在手,新王對他們也忌憚三分。如今當著姜仲如此挑釁,顯然已是不將姜家放在眼裡。

一旁的薛肅開口懶洋洋道:「三弟你這就不對了,右相壽誕,歡歡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麼武呢,打打殺殺也不好看啊,還不快向右相賠罪。」

薛弘飛應了一聲,抱拳道:「我是個粗人,不怎麼會說話。如果有得罪之處,還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親面色稍緩,正想說些場面話將此事帶過,卻聽他又道:「只不過,我們璧國向來尊崇文武雙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滿心期盼著與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給大家助助興,添個樂子,讓這壽宴更熱鬧些,沒想到……呵呵……」最後那記笑音,又是輕佻又是傲慢,嘲諷意味十足,直教在場眾人心懸。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這個薛弘飛,好生狂妄,真把自己當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兒親自來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說話,更何況他還只是個義子,沒個官銜在身的……」

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氣:正是因為沒有官銜在身才敢如此忌憚,因為算準了父親怎麼管也管不到他頭上啊,也正是因為他只是個義子,因此萬一鬧得不可收場時,大可以犧牲這個義子,說一句管束不當。薛懷雖然沒有來,但若沒有他的應允,薛弘飛也斷斷不敢在父親的壽宴上如此囂張。看來,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壓姜家了……

眼看著場內局勢緊張,人人面色凝重之際,卻忽有一聲輕笑,低低地響起,分明音量不高,但傳入耳內,卻是那麼清晰,那麼柔和,像是在耳邊笑一般。

她下意識地尋找那個聲音,就那樣——

看見了姬嬰。

姜沉魚想了起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時的情形。

姬嬰坐在父親右手邊的第一個客席之上,戴著高高的玉冠,穿一襲縷有銀絲的白袍,在烏壓壓那麼多人的壽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時,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燈光也全跟過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發出玉一樣的光澤,令得整個人看上去,如夢似幻。

沒錯,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

姬嬰沐浴在明亮卻又柔和的光線里,輕輕挑起他英秀飛揚卻又不失溫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奧對薛三公子的武藝,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們雀躍道:「侯爺真是個大好人,幫右相解圍呢!」

果然,薛弘飛聞言,轉向他道:「怎麼?難道侯爺有興趣與在下切磋么?」

姬嬰用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地拂了下玉冠的帶子,濃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終匯聚出常人都模仿不來的十成優雅:「切磋倒也談不上,眾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門弄斧,倒是最近在研習箭術,受獲頗多,想向薛三公子討教一番。」

此舉大大出乎眾人意料。

雖然姬嬰極負盛名,文武雙修,六藝全能,但是,真要說武功有多了得,卻也未必,更何況薛弘飛最拿手的就是箭術,千軍萬馬里射敵首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嬰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么?

女眷們無不擔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爺真的要和薛弘飛比箭?萬一輸了怎麼辦?」

「恐怕不是萬一,而是必輸無疑吧……聽說薛弘飛的箭術,比薛懷將軍還要好呢!」

「我也聽說過,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個對穿!」

「啊?這怎麼辦?人家不想侯爺輸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嗚嗚……」

姜沉魚在一旁聽著她們的話,心裡想的卻是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因為,刀劍無眼,比武說是切磋,點到為止,但生死相搏時磕磕傷傷總是難免。而比射箭則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見血,無論比試結果如何,雙方參與的人都是安全的。只不過,淇奧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的話,犯不著趟此渾水,弄得自己落敗低人一頭。他敢這麼提議,應該是算準了自己會贏……

她凝望著那個坐在百官之中輕袍緩帶、面如冠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有點好奇,有點探究,然後,默默地生出期待。

場內,薛弘飛聽了姬嬰的話後,放聲而笑:「好啊,不知侯爺想怎麼個討教法?」

姬嬰剛待開口,另有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尖聲道:「且慢!」

姜沉魚側頭一看,又是一驚——

父親右手邊坐的是姬嬰,左手邊坐的是薛肅,那聲音就是從薛肅的席上傳出來的,不過,說話者不是薛肅,而是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小童子。

如果說,姬嬰坐在那裡,像一朵曇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處,才會綻現他的絕世風華;那麼,那小小童子卻截然相反,他坐在那裡,就像一道雷電,驚心動魄,鋒芒畢露中盡展傾國明銳。

不是別個,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著腦袋笑了笑,眉宇間有著遠超年紀的聰穎,卻又留著三分的爛漫天真:「兩位大人,說起箭術來,真不巧,小采也興趣正濃呢。」

薛弘飛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說到射箭,你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說吧,這回你又有什麼歪主意?」

女眷們議論道:「那個就是將軍府的小神童?啊,他長得好可愛啊!」

「聽說他上月跟著皇上去秋狩,當著皇上的面射死了一隻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幾歲啊,這麼個小身板的,竟那麼了得?」

「這下有好戲看了,且聽他怎麼說。」

場內,薛采起身站了起來,朝姬嬰拱了拱手道:「小采無禮,斗膽懇請為侯爺和三叔叔的比試當施令官。」

「哦?」姬嬰目光閃動,「怎麼個施令法?」

「但凡說到比箭,一直以來,都只是射射草耙,或者獵獵動物,無趣得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壽誕,自然要比得與眾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個考題,然後,你們順著我的題去射,誰最應題,就判誰贏,如何?」

薛弘飛笑道:「看吧看吧,就屬你主意最多。我當然是無所謂,就怕別人說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聲,傲然道:「我薛采是什麼樣的人物,怎會在眾人面前行私?侯爺,我此番跟父親一起來為右相祝壽,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爺會主動參戰,要求比試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題,也不曾事先透露給三叔知曉,等會兒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只有五歲,卻在眾目睽睽下說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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