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人頭攢動,將船頭圍繞了個密不透風。女子們竊竊私語,顯得比平時躁動。
姜沉魚走過去,眾人看見是她,紛紛側身讓路,而人群分離之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件紅衣。
紅衣本已火般濃艷,被水浸透,紅得越發灼眼,彤雲般鋪瀉在修長的軀體上,與黑髮纏繞,帶出十二分的妖嬈,襯得坐在船頭的男子,有著難以言述的風姿。
他極瘦,露在袖外的手骨節白得幾近透明,手與腿都比一般人要長,拿著酒罈仰頭狂飲時,就多了幾許別人所模仿不來的大氣與不羈。明明渾身濕透,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
他將酒全部喝完後,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這才轉過頭來,對著眾人搖了搖酒罈,眨眼道:「廿年陳釀,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聞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來,取了兩隻大碗,親自斟滿,遞給紅衣男子一隻,自己也拿一隻,坐到他對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獨飲無趣,不如兩人對飲?」
紅衣男子眼波兒往斜上方一瞟,當他做這個動作時,表情就顯得說不出的撩人,看得周遭一幫女孩兒們臉紅心跳,而他凝望著桅杆上的潘方,笑道:「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么?」
潘方低下頭,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就在眾人以為他不會有所回應時,他突然一個縱身,輕輕落地,盤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魚目光微動,走出隊列,自侍女處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將酒斟滿。然後對懷瑾點了下頭。懷瑾會意,立刻進內艙取了古琴出來。
姜沉魚跪坐於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划過,金聲玉振。
樂聲一起,紅衣男子頓時面露喜色,舉了舉碗,江晚衣跟著舉碗。潘方雖然仍沒什麼表情,但喝得比他們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盡。
懷瑾上前斟酒。
周遭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什麼都沒問,都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來歷,怎麼就開始拼酒了?
盤膝坐地的三人,則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時,旁邊的空地上,就堆滿了酒罈。
姜沉魚十指如飛,越彈越快,三人也跟著越喝越快,最後,她一個散挑七,琴弦突斷,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時「砰」的一聲,碎成了碎片,裡面的殘酒飛濺出來,弄污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聲,嘖嘖嘆道:「啊呀呀,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裳呢。」
紅衣男子揚唇笑道:「我賠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如此,晚衣便先謝過宜王了。」
什麼?宜王?
周遭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
這個看上去閃亮耀眼華麗無邊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國的國君赫奕么?
難怪燕王彰華曾云:「四國之內,荇樞如千年古樹,蒼姿英闊;銘弓乃寒漠孤鷹,孤芳自賞;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燕王說這句話時,乃是五年之前,璧國的國君還是先帝荇樞。荇樞聞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確像太陽。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陽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國的生意。」
富饒豐裕的宜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熱衷商業。宜國的商旅遍足四國,宜國的買賣通達各處,宜國國都鶴城,本國居民不過七千,外來人口卻有三萬。宜國,無所廣,無所強,卻以其精,得與三國分衡天下。
而此刻,這個頭髮和衣服都還在滴答滴答淌著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眾人站在一旁圍看,什麼樣表情的都有。
而當事人則無比坦然地面對種種猜度震驚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現在身無分文,錢兩財物全都在剛才的船里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區區一艘沉船算得了什麼?」
「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說著,從鞋中取出一個豆腐乾大小的金算盤,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長的手指飛快地撥了幾下,然後抬頭道,「四千六百二十六兩。謝謝。」
江晚衣一愕:「啊?」
「三十匹織綉坊的上等雲緞,六十盒濃芳齋一品胭脂,七十箱紅書樓的雪紙,九十簍甲級桐花油,還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來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兩白銀,看在你我一見如故且你又請我喝酒的分上,我就給你打個八折,吃點虧,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兩好了。」赫奕將金算盤舉到他面前。
江晚衣詫異道:「可是我並沒有買這些東西啊。」
「你是沒買。」
「那為何問我要錢?」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為你的船突然轉彎,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頭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這筆賬我不能問龍王去要,就只好問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嘆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罷,你既要了,我不給豈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夠爽快!看來璧王果然慧眼識人,挑了個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吟道:「不過這筆錢恐怕要晚些才能給你。」
赫奕伸了個懶腰,笑眯眯道:「無妨無妨,只要在我下船時給我就好。」
這時一名隨從匆匆奔來,對著江晚衣耳語了幾句,江晚衣點點頭,起身拱手道:「有些瑣事要處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個請自便的姿勢,看著江晚衣轉身離去,然後將目光收回來,轉到了姜沉魚身上:「今日有幸聆聽姑娘的琴音,真是讓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舊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賠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魚非常乾脆地一口拒絕:「無幸。」
這下輪到赫奕一愣。
姜沉魚掩唇,含笑道:「因為我不想弄得和師兄同一下場。宜王若是問我追討琴弦突斷驚了御體的損失,那可怎麼辦?」
赫奕打了個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師兄精明多了。」
一名侍女從船艙內走出來,躬身道:「熱水已經備好,有請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紅衣道:「妙極妙極,銷魂當屬酒後澡,不羨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邊笑著,一邊揚長去了。
圍觀的眾人見熱鬧完了,也紛紛散去。而姜沉魚注視著赫奕離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聲輕咳在身旁響起,她側頭一看,卻是江晚衣回來了。
江晚衣沖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間風涼,還不進艙?」
姜沉魚皺眉道:「為什麼宜王會出現在彌江?」
「有兩種可能。第一,他是剛從青海進來的;第二,他和我們一樣也是要出海。」
「無論哪種可能,堂堂宜王來了璧國,而國內竟無一人知曉,實在是……」想到這裡,姜沉魚心中五味摻雜:皇帝的密探,父親的暗衛,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為天衣無縫,誰知之前竟然半點風聲都沒接到!若非此次誤打誤撞撞了對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裡。而且,這次觸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嗎?會不會另有玄機?
江晚衣笑了笑,道:「還有更離奇的事情呢。」
姜沉魚揚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點熱切,像是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顯得興趣濃濃:「船沉了,只有宜王獲救。不是我們不想救別人,而是——」他豎起一根手指,沖她搖了一搖,一字一字道,「江里根本沒有第二個人。」
姜沉魚霍然一驚。
天邊,最後一抹餘暉也終於收盡,夜幕降臨,船燈搖曳,交織出重重陰影。仿若此刻所發生的一切,讓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進艙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低聲道:「你們出來吧。」
帘子輕拂,兩道人影幾乎是同一時刻綻現,屈膝跪落,沒有絲毫聲音。
姜沉魚看著這二名暗衛,心底湧起很複雜的情緒:一方面固然是對這兩人行動間的快捷、利落而感到由衷的讚歎,一方面又帶著隱憂——曾以為父親所訓練的暗衛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遜色。他日若起衝突,後果……不敢想像。
想到這裡,她將懷裡的古琴放到桌上:「你們可有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幕?幫我看看,這琴弦,究竟是怎麼斷的。」
兩名暗衛依言上前,對著琴身端詳片刻,雙雙抬頭,彼此交換了個複雜的眼神。
姜沉魚揚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內力將琴弦震斷不難,但是,當時宜王離主人有三尺遠,隔空發力,弦斷琴卻不顫,更未傷及人身,則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說,他不但身懷絕技,而且還是個不世出的高手?」
暗衛道:「如果屬下沒有猜錯,他當時是同時向你們三人發力,主人和侯爺都不會武功,因此一個斷了琴弦,一個碎了酒碗,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