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歸去來兮 1、新主舊識

「百里城!」風纖素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我尚未來得及抬眼,便聽鬼王驟然一聲斷喝:「殺了她!」

一條人影立刻應聲而起,正是小鬼,臨空揮笛向我撲來,身法詭異,快若閃電。

事發突然,我雖旋即展動身形,但倉促之下,後退之速如何能與他借力前撲之迅猛相比,眨眼間已被他搶至身前。

我氣力已竭,手腕經那無頭箭一擊,至此尚無法抬起,只得眼睜睜地看那銀笛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直奔我面門而來。

便在此時,空中那一直未曾間斷過的細細簫聲忽然大作,變悠揚為憤怒,化清婉為咆哮,宛如亢龍夾暴風而動,又如驚雷攜閃電劈來。

我一陣氣血翻騰,幾乎連站都站不穩,那小鬼也面色慘變,身子一連晃了幾晃,顧不得再對我出手,忽將雙手一錯,持笛於唇——尖銳的笛聲驟然劃破夜空,遠遠地送了出去,與那簫聲糾纏在一起。

這以內力吹奏的一蕭一笛,猶如兩條野性難馴的蛟龍,廝鬥於濃如潑墨的夜色之中,笛聲固然尖銳無比,如利刃般無堅不摧,可那簫聲卻更有雷霆萬鈞之勢,隱隱的連天地都彷彿為之色變。

這一場簫笛之爭,雖然無形,卻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墜入痛苦的深淵。

風纖素不識武,是第一個倒地之人;其次便是那些武功稍弱的鬼卒;再然後,包括絕夜、杜三娘等鬼頭都紛紛跌坐於地,運功護住心脈以求自保。

我自幼對習武便不上心,惟受父親逼迫,倒把那正宗內家心法練得很是純熟,打下牢固的根基,運功不過一個周天,心境便一派澄寧。

此時,簫笛相抗之勢已漸分高下。

那笛聲越來越弱,非但不復初時的尖利,連吹奏出的曲調都不由自主地附和起簫聲,迎合了兩聲,勉強轉調再與之相抗,可片刻便又被吸附過去……如此反覆了兩三回,忽聽「叮」的一聲,笛音頓時消失,卻是小鬼把持不住把那銀笛摔在了地上,人也猛然跌坐。

就著月色看去,他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鬼也似的慘白,倒是應了他的綽號——小鬼。

但見他勉強支撐起半邊身子,斷斷續續道:「好……好得很……」

話未說完,便兩眼一直,「砰」地暈倒在地。

夜空中忽然傳來兩聲咯咯嬉笑,一脆生生的女子嗓音啐道:「敢與我家公子比拼內力,真是自不量力!若非我家公子憐惜場中某人,不願使出全力,豈會容你放肆到現在?」

另一個較為沉穩的女聲介面道:「流雲妹妹,你可莫小瞧了此人,他的武功非但是百鬼中最高的,一手笛中劍的功夫更是在整個江湖中都罕逢敵手。」

「是么……」

那喚名流雲的女子還待說些什麼,卻被一把淡淡的男聲打斷了。

「久聞百里城『碧水流雲』兩大護法美貌如花,既已來了,何不現身?」

這聲音,溫和、清越,還帶著絲絲歷盡滄桑的淡漠,不是鬼王是誰?

是時,數以百計的手持明燈的百里城弟子已把四周團團圍住,把個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晝。

我放眼看去,但見大部分鬼卒仍倒地不起,花夜等人雖無大礙,可小鬼已折,絕夜又為我所傷,形勢於他們大為不利……即便如此,那鬼王卻仍藏於轎中不肯露面。

——如此冷靜,簡直是鎮定得有些非比尋常了。

不對!我驟然攏起眉頭:這件事,非常非常不對勁!

按風纖素的推測,百里城和山中一窩鬼乃盟友關係,怎會一出手便傷了眾鬼中武功最好者?

難道,是他們故意耍騙於我?

然而,此時此刻,論形勢,我方無疑是最弱的,他們有什麼必要做這樣一齣戲給我看?

可,如果山中一窩鬼和百里城並非盟友,鬼王何故如此鎮定,那百里城的人又是為何而來?

我百思不得其解,眼見風纖素還處於昏迷之中,顯是被震傷了心脈,無論金昭玉粹如何推搖也喚不醒,不免又是一陣心煩意亂。

耳中聞得方才那把穩重柔和的女聲道:「鬼王莫急,這不就來了么。」

「么」字尾音尚未消散,空中便驟然傳來物件急急划過之聲,一抬頭,竟是一匹丈把寬的白綢從遠處穿越夜空而來,優美地划了個弧線,「咄」的一聲釘入地面。

四周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在靜謐的夜晚顯得分外清晰。

我也不禁駭然,這是何等武功內力,竟能使柔軟的絲綢在入地時發出金石般的聲響。

更駭人的是,「咄」的一聲過後,那匹白綢仍然帶著弧度滯留在半空,夜色中看去,彷彿有什麼仙人施了仙法,憑空架起了一座白玉拱橋似的。

兩名白衣女子一前一後地出現在白綢之上,合力抬著個白色帷幔籠罩著的非車非轎的東西,飛天仙子一般順著綢緞的弧度滑下來,身輕如燕地停在距離我約莫三丈開外的地方,竟未發出絲毫聲響。

我暗自心驚:如此輕功,已不是高強,而是可怕了!

再看那兩名女子,一個是圓臉,一個是瓜子臉,都是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白衣飄飛、黑髮如波,全身上下雖沒有任何飾物做點綴,卻自然而然流瀉出一股清華之氣,若非親眼所見,實在很難相信這兩個年輕美貌的女子能有那樣一身駭人的武功。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其波詭雲譎的程度已經完全超出我能掌控的範圍,尤其是百里城這兩大護法的出現,甫一現身便露了手驚人武功,儼然控制住整個局勢,令方才還佔據著絕對優勢的山中一窩鬼,轉瞬就淪為劣勢的一方。

但是對我來說,情勢非但沒有任何逆轉,甚至還變得更為糟糕!

因為,若我沒猜錯的話,她二人口中的「公子」,必是蕭左無疑……而他,卻是我所見過的最不值得信任、最詭計多端、最為可怕的敵人!

眾鬼未退,強敵又至,難道我宮翡翠命中注定要折於此夜?

罷罷罷!左右不過是個死……爹爹在天有靈,只保佑我莫受辱於敵手,也就是了。

一念至此,我便俯下身,想拾起方才掉落於地的那把劍,以備後患。

豈料,手剛碰到劍柄,斜刺里倏地一物飛來,「咚」地敲在劍身上,頓時震得我整條手臂發麻,拿捏不住,那劍便又跌回在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我眨了眨眼,沒錯,正是我家世代珍展所用的請帖,緣銀翠葉!

不待我吩咐,身邊的金昭已伸手把它撿了起來,就著亮看了一眼,面色忽然變得很古怪,轉手遞給我道:「大小姐,您……看。」

我見她臉色大變,心下已猜到了幾分,饒是如此,乍一見翠葉上的那幾行字,還是不禁震了震——「緣銀翠葉,致邀蕭君,春日洛陽,初七盛會,掃花以待。」

致邀蕭君……不錯,就是那張被蕭左耍無賴佔了去的請帖。

一霎間,初見那日的種種無比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那厚臉皮的壞小子,那看不起人的大小姐,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是那樣的鮮活生動,彷彿有人在我面前搭起了一台皮影戲。

蕭左……蕭左……我默默地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呼喚,呼喚著這個令我靈魂都為之灰飛煙滅的人的名字。心頭,軒然掀起恨絕、凄絕的驚濤駭浪……

「你到底還想耍什麼花樣?」我猝然轉頭,怒吼出聲,「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要死要活也都是我自己的事!誰要你……」

「誰說你的命就是你的?誰說要死要活都由你?成王敗寇的道理,想必宮大小姐不需我來提醒吧?」

蕭左的聲音清晰地傳來,熟悉的聲線,陌生的口吻,冷漠而決絕。

尋聲看去,但見白色帷幔如水般波動,卻是只聞聲、不見人。

「此時此地,恐怕只有那枚緣銀翠葉是完全屬於你的,除此以外,你一無所有……」

熟悉的聲音頓了頓,轉瞬又冷冷地響起:「流雲?」

「知道啦,公子。」侍立於旁的那個圓臉白衣女子嬌笑著應了句。

聲猶在耳,一條白綢突然飛來,「啪」地纏上我的腰。

白綢的那端,正是執於那個流雲之手。

這一變故實在發生得太快,我剛意識到事情不妙,就覺白綢那端傳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倏地把我臨空拽起,去勢極快,眼看就要和那流雲撞上,只見她手腕一抖,白綢挽出一個旋渦,把我筆直地送進層層帷幔之中。

我重重地摔了進去,剛狼狽地抬起眼,便望進那雙熟悉的眼中——黑漆漆、亮晶晶,仿若深不見底的幽潭,流轉著靈動的水波。

他、在、笑!

「合該讓你狠狠地摔一跤……」他低笑著問我,「還敢倔么?」

我咬著牙不做聲,目光四下里一看,原來這個非車非轎的東西就是蜀地最常見的交通工具滑竿,卻比普通滑竿寬敞了許多,在裡面動手是不成問題的。

我剛這樣想,就覺身上一麻,也沒見他做何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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