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舉步維艱 2、百鬼夜行

剛到柞水,又返洛陽,如此周車勞頓,本是行路大忌,不過——

大小姐開了口,誰敢反對?

宮翡翠將化麟鎖系回腰間,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緊,隨即垂頭跟她一起轉身離開。

追風猶自低聲嘶鳴,我冷冷看它一眼,忽然覺得很可笑——

我一念之仁饒你不死,結果你竟做了蕭左的坐騎!

追風,你好,你很好……

我面無表情地與它擦身而過,三步過後,身後響起巨物砰然倒地的聲音和路人的驚呼聲。宮翡翠聽到聲音回頭,表情明顯一怔,朝我看來,「為什麼?」

「沒什麼。」我淡淡地回答,「我送給百里晨風的東西,即使他已經不在了,也不會留給別人。」

宮翡翠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她翻身上馬,命令鐵騎道:「我們走,連夜回鶴城。」

一行人浩浩蕩蕩調頭而行,我還是按捺不住回頭看去——客棧門口,追風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蕭左蹲下探它的鼻息,忽然抬頭朝我望來。

那一剎那我自他眼中看到了怒意,然而怒意轉瞬就熄,眸中精光不再,整個人都黯淡了下去。

終於黯淡了下去。

先是龍王,接著百里晨風,再是宮翡翠……最好的朋友和最愛的女人都離你而去,蕭左,你雖然還沒倒下去,但也差不多了吧?

如我所料,他一直沒有再追上來。

真的心灰意冷了嗎?

我數次回頭,若有所思,反倒是宮翡翠,策馬急馳,竟比來時還快了幾分。

「大小姐,」路過一片竹林時我跟上她,氣息微喘道,「天色已黑,我們要不要稍做停歇,吃點乾糧再上路?」

宮翡翠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眾人下馬,點起火把。

火光一起,林間小道便顯得更加幽謐了起來,兩旁竹枝在我們頭頂交錯,將天空遮得看不見,整個世界便如同只剩下我們這一行人……一陣夜風刮過,前方突然出現一個紅點,悠悠晃晃,忽明忽滅,遠遠望去,頗有些妖艷陰森的味道。

宮翡翠警覺地眯起了眼睛。

紅點越來越亮,走得近了,才知道是盞燈籠,燈籠被提在一個人的手上,那雙手,瑩美如玉。

是他,上次見過的絕色男子。

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他身邊還有一人,紅燈映襯著那人的臉,竟是不輸於他的天香國色。

此時此地,見到這樣兩個人,我還沒反應過來,宮翡翠已失聲叫道:「花夜!」

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金昭玉粹和鐵騎們的臉上,紛紛露出了驚訝之色。

花夜嫣然一笑,臉色在燈光下愈見蒼白,聲音也是慵懶萬千:「宮大小姐,又見面了。」

宮翡翠面色頓變,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誰?」

這次答話的是那個絕色男子:「你是天下最有錢的人,我們當然認識。」

宮翡翠的眼珠一轉,忽然不說話了。

「宮大小姐可是在想我為什麼會來這兒?」花夜說著挽起袖子,只見她的手腕處淤青了大片,「你看看,這是當日那位孟公子傷的,他……」

宮翡翠打斷她道:「傷得好,看你現在完好無缺地站在這裡,我倒覺得他下手還不夠重!」

花夜眨眨眼睛,再度笑了起來,「嘖嘖嘖,沒想到宮大小姐這麼狠心……其實,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一個對女人如此粗魯的男人很差勁,你可不要被他溫柔的假象騙了。」

本以為這句話必定會戳中痛處,誰知宮翡翠卻冷笑道:「他的溫柔是真是假與我何干?不過,對他廢了你的武功這一點,我倒不覺得他做錯了。」

花夜頓時一呆,怔忡過後扭頭對那絕色男子道:「真是驚訝……夫君,你聽見了嗎?」

男子含笑而答:「聽見了。看來這位宮大小姐,比我們想像的聰明得多,也冷血得多。」

「比起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已是人婦這個驚人的消息來,我小小的冷血又算什麼?」宮翡翠挑眉,接下去的那句話就說得很慢——「不必演戲了,山中一窩鬼。」

此言一出,鐵騎們唰地拔出了兵器,火把映著刀鋒,亮得刺眼。

我剛自擰眉,一陣笛聲忽然輕輕地響了起來,隨它一起響起的,還有一連串嗚咽的哭聲,一聲接著一聲,有遠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身側,哭聲凄厲刺耳,飄飄渺渺。

在這樣幽深的夜裡聽到這種詭異到極點的聲音,饒是鐵騎久經訓練,也都駭然變色。

無形的恐慌開始蔓延,百鬼這一招用得夠妙也夠毒——先聲奪人,先使對方有了怕意,接下去的戰役便更容易了。

我轉眸看宮翡翠,她立在當地緊抿唇角一言不發,只有目光不住閃動,不是害怕,而是生氣。

她在氣什麼?是氣自己連夜趕路結果正好中了百鬼的圈套,還是氣自己離了蕭左勢力頓弱?

花夜微笑道:「帷幕既降,魂魄當聽;百鬼同哭,燈起笛鳴——宮大小姐,這可是我們最隆重的禮儀,希望你會喜歡。」

她的話音剛落,兩旁的竹子紛紛折斷朝後倒去。一時間,劈啪之聲,馬嘶之聲,再加上部分鐵騎失口而發的驚呼聲,種種聲音混在一起,情勢頓時混亂不堪,而那笛聲卻始終清越,凌駕於所有聲音之上。

宮翡翠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慌亂——

整片竹林忽然就在你面前倒塌了下去,再不知被什麼東西拖走,轉瞬間,原本狹窄的道路變得非常空曠,月光披瀉下來,照得此處慘白一片……

這種情形,若非親眼所見,根本難以想像!

花夜和絕色男子對視一眼,笑得更是得意。兩人雙雙後退幾步,屈膝恭聲道:「山中一窩鬼之『色鬼』絕夜、『女鬼』花夜,恭迎鬼王。」

道路的那頭,出現了幽幽數點綠光,鐵騎們紛紛靠攏,將我和宮翡翠包圈起來,做出抗敵之態。可那黑幕無邊,不知來了多少鬼,我們這邊只有三十餘人,此戰實力懸殊,結局已可想而知。

我看向宮翡翠,這個時候她還能如此鎮定,倒教我起了一絲敬佩之心,看來,此行雖只短短數日,但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青稚的大小姐了。

綠光愈盛,一頂巨大無比的坐轎出現在視線之中,下面抬轎者黑壓壓一片,一眼望去竟有二十人之多。

轎簾低垂,簾幕重重不知裡面坐的是誰,但轎子頂上卻坐了一個人,身子淹沒於陰影之中,惟有手中的銀笛明亮如星。

金昭玉粹齊驚出聲:「大小姐,那個不是……」

坐在轎頂上吹笛子的不是別人,正在黃河上曾有一面之緣的童子——子玉。

宮翡翠咬牙道:「好,很好,沒想到前任禮部侍郎史大人家的孫子,竟然也是百鬼中的一人!」

「我是鬼王座下的『小鬼』,那個史老匹夫想當我爺爺,下輩子吧!」小鬼放下笛子道。風聲呼呼,火光斑駁,他勾起唇來一笑,本是粉雕玉琢的臉,頓時顯得老成了十年。

宮翡翠冷冷打量了他半晌,道:「據說世上有種人身形永如童子,想來閣下便是此類。」

小鬼又是一笑:「永如童子有什麼不好?若非如此,鬼王怎會安排我潛入史岩身邊,取代他那孫兒?」

宮翡翠驚道:「這麼說,真正的子玉已……」

「那孩子本已病重,我不過是讓他早登極樂世界罷了!」小鬼陰陰道,「要怪就怪史岩,什麼日子不能返鄉,偏巧和你們渡河的時間一致?不過,這可給了我立功的機會……杜三娘那個笨蛋,我早料到她不會成功,若非有我接應,她怕早就死在黃河上了!」

「誰在背後嚼舌根?也不怕下拔舌地獄么!」隨著一聲嬌媚的語音,一人策馬而來,身上的衣衫卻比火把上的火焰還要鮮紅。

宮翡翠冷哼道:「杜三娘,你也來了,報上名來吧,你又是什麼鬼?水鬼?」

誰料那杜三娘卻搖頭道:「宮大小姐這回可猜遲了,若是兩年前,我還可算是山中一窩鬼里的水鬼,但現在嘛……我是霹靂堂三堂主雷厲的妻子。」

「霹靂堂果然跟一窩鬼勾結了。百里晨風已死,你們不去幫蕭左登上百里城主之位,反而來追我做什麼?」

杜三娘輕笑起來,「宮大小姐這話問得好可笑,我們要追的人自然是你。至於那百里城城主之位究竟為何人所坐,與我們有什麼相干?」

宮翡翠怔了怔,尚未說話,就聽那杜三娘又道:「宮大小姐莫非至今還不知我們為何而來?我們……」還待再說,轎簾里忽然傳出個聲音道:「夠了。」

非常好聽的一個男音,繁花落盡的溫和,夾雜著清越如水的滄桑,再還以暖暖的一種淡漠,拼湊出那樣兩個字——夠了。

杜三娘頓時閉嘴,退到轎子後面。

「宮大小姐——」轎子里的那個聲音再度響起,「煮鶴焚琴和殺美人,都是大煞風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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