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左和宮翡翠走後不久,客棧門口就來了個人,歪歪扭扭地走到櫃檯前,撲地摔倒,躺在地上大聲喊道:「花夜……花夜……」
客棧老闆跺足道:「小畜生,又喝醉了,還不快把少爺抬回房!」幾個小二連忙上前攙扶,半拖半抬地把他弄走,只聽他一路猶自大喊道:「花夜姑娘,我來看你,我要去看你……」
百里晨風看到此處,忽然招手將客棧老闆叫過來道:「他說的是誰?」
客棧老闆陪笑道:「小兒喝醉了,滋擾了客官清靜,真是對不住……」
百里晨風打斷他:「他說的是花夜?我沒有聽錯?」
我瞥他一眼,怎麼,他對這位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美人也有興趣不成?
客棧老闆擠眉弄眼地笑道:「還能是哪個花夜?她今兒早上到的鶴城,可把我們這兒的大人物們都給震動了哪。她現在醉顏樓,客官若有興趣可以去看看,不過那入場費可不便宜,得要二十兩銀子……」
百里晨風輕皺起眉,沒再說什麼,揮手讓老闆離去。
「花夜姑娘艷驚天下,既有如此機緣,不如去見識一下名姬風采?」我好心提議,卻換來他冷冷一眼,他語氣生硬地答了個「不」字,徑自起身往樓上客房去了。
是蕭左得罪了他,卻遷怒於我,好生無趣。我抿了抿唇,看向窗外,華燈初起,街道兩旁的貨即都已收攤回家,頓時顯得清冷不少。長街那頭悠悠緩緩地走來一人,素白長衫在風中飄舞,手中卻提著一盞紅色的燈籠,將衣袍映出淺淺的粉色,更顯得其人貌美如玉。
此人一亮相,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渾然不在意,就那樣閑庭信步般地走著,忽又停步抬頭看天,其他人便也跟著他抬頭看天,誰也沒看出天上到底有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垂下頭,長嘆一聲道:「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念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一邊說著,一邊又提著燈籠走遠了。
天下無聊之人果然多。
不過被他這麼一說,倒勾起我夜遊鶴城的興緻,當下起身自後門走了出去。
月朗星稀,這個春夜再是怡人不過,一條小河潺潺流淌,河畔楊柳青青。走得遠了,行人便更是稀少,而空幽處,又傳來一陣低柔的笛聲,似有若無般縈繞耳間。
吹得好!我順著笛聲前行,經過一座石橋後,一盞燈籠插在河邊柳樹上,映著下面的水,盈盈的紅。
這燈籠有點眼熟啊。我朝那邊又走了幾步,這才看到另一邊的岩石上,一個小孩盤膝坐著,手中的銀笛在月色下閃閃發亮。而他身後,白衣長發的男子負手而立,閉目聆聽笛聲,長長的睫毛在他光潔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原來男子,也可以生得這般天然絕代。
是他!客棧外面提燈走過的那個人。
我再看那小孩,他放下笛子,凝目望向河水,微側著的臉龐,五官精緻,竟然是——子玉!
我心中一喜,果然是再見——再相見了!正想著自己是否應該沖他笑笑時,他突然開口,用一種非常怪異的口吻陰森森地說:「你居然來了。」
「呃?」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還有,他的表情為什麼這麼怪?
我呆了一下後才發現子玉看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身後。
我身後?
我身後!
我的目光從童子臉上往下移,移到地面上——月光自身後照過來,我卻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子——只因它已被另一個人影所覆蓋。
我一陣目眩,慢慢慢慢地轉過身,終於看到身後人的臉——晴天霹靂!
渺渺浮塵浩浩俗世朗朗太清茫茫此生,忽然間,飛散煙滅。
我感覺自己像是借了個軀殼去經歷一些事情,等我重新有意識後,看見天地間一片肅靜,只剩下我,和我眼前的那個人。
他忽然舉步,狀似要離去,我心中一急,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頭看我,一雙眼睛深幽,看不到底。
不,不要……不要這樣看著我……
我心中一悸,下意識地鬆開手,他的衣袖落到地上,比我的裙子還要長。怎麼會這麼長呢?怎麼可以這麼長?我蹲下身,想把他的衣袖從地面上拾起來,但結果就是越拾越長,在我手中越來越沉,幾乎拿不住。
一聲嘆息輕輕地自頭頂掠過,我抬起頭,他寂然的臉上竟有慈悲之色,看我的目光,憐憫而溫柔。
一瞬間就被感動了。
原來可以這麼容易就被感動,我咬著唇,視線開始模糊。
「風姑娘……」他說,每個字都綻放在風中,異常清晰,「你快樂嗎?」
「我……」我的唇動了幾下,垂下眼睛道,「為什麼不呢?」
是啊,為什麼不快樂?那些個值得高興的理由,一個個地在腦海里鋪陳開,冠冕堂皇,理所應當。
「風姑娘……」他又說,和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時一樣,低沉、有點喑啞,帶著令人怦然心動的節奏,像是來自地獄的誘惑,「我喜歡你。」
我……知道。
眼淚忽然就湧出了眼眶,我望著他在黑衣映襯下的臉,一遍又一遍地想:是,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喜歡我,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
然,你知否我也喜歡你?
可是——那又能怎麼樣?那又能怎麼樣……呢?
我鬆開手,這回他的袖子徹徹底底地落到了地上,黑色無邊,幾將他吞噬為一體,只剩下慘白的一張臉,有著千百種細微的表情,卻將皺紋和傷痕藏得很深,只留下淡淡的倦色,雲淡風輕。
「對不起。」我答他,以二十一年的生命為賭注,強壓下那一筆千年情劫萬世虧欠,強壓下心中的風起雲湧雷霆萬鈞。
父親道——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
風纖素,你可曾做到?
我可以!我可以做到!
我盯著他,把這句話再度重複:「對不起。」
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是,那改變不了什麼,什麼也改變不了。
他的眼睛終復黯淡,笑笑道:「那好,我走了。」
走?去哪兒?我剛自疑惑,就見他整個人都變了,像被水化開的顏料,由濃轉淡。
「百里晨風!」我驚叫出聲,「你幹什麼?你要去哪兒?你怎麼了?」
我拚命上前抓他的衣服,結果卻是我的手自他身體里穿了過去,怎麼會這樣?我不敢置信地望著這一幕,嚇得心驚肉跳!
「晨風!晨風!」我叫他的名字,初次的親昵口吻,竟脫口而出得如此自然,我忽然哭出聲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走!」
他的身影越來越淡,越來越遠,我追過去,像追著一隻脫線飛走的風箏,長線划過我的手,剎那間,鮮血淋漓。
追不上!怎麼也追不上!為什麼追不上?為什麼!
「不要,求你,你不要走,不要——」
長長一聲嘶喊後,依稀有人在搖我的胳膊,耳中有聲音在迴旋,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出那是玉粹在叫我:「大總管!大總管!」
我睜開眼睛,看見清晨第一縷陽光柔柔地灑在床沿上,玉粹站在床頭一臉驚恐:「大總管,你做噩夢了?」
噩夢?
我略帶凝滯地望著她,覺得自己好像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中。玉粹遞上一塊濕巾道:「大總管,你的臉上全是汗。」
我愣愣地接過來,冰冷的濕巾一沾上肌膚,整個人為之瑟縮,瞬間清醒。伸手抹額,果然全是汗水。
噩夢,真可怕,我竟做了那樣一個噩夢!
而且夢的還是百里晨風……忽覺一陣鑽心之痛。
我深吸口氣,勉強壓制著,開口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剛到卯時。」
「嗯。」我隨意點個頭,掀被起床,梳洗完畢下樓時,卻只有宮翡翠一人坐在那吃早飯。奇怪,蕭左和百里晨風還沒起嗎?
「大小姐。」我在宮翡翠面前坐下,只見她一臉無聊的樣子,還顯得有些懊惱。她昨天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又跟蕭左吵架了?
我扭頭吩咐道:「來人,上樓去請兩位公子起床。」
宮翡翠小聲嘀咕道:「請什麼請,天知道他在不在房間里呢。」我一愕,大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一店小二邊戴帽子邊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客棧老闆正站在櫃檯後邊算賬,看見他,把算盤一擱,罵道:「懶鬼,現在才來?我扣你工錢!」
「不是不是,老闆我不是故意晚來的,實在是我家出了大事……」
「你每次晚到都那麼說!」
「這次是真的,真出大事了,我家隔壁的醉顏樓昨天半夜裡炸了!」
「啊!」
「什麼?」
這下不只是客棧老闆,連宮翡翠都吃了一驚,頓時轉頭朝他看去。
店小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