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假做真時真亦假

楊思桐瞪大了眼睛,站瘋狂的父親面前,不,不如說她此刻正站母親的屍體旁邊,她驚恐萬狀,由於通宵達旦地荒淫娛樂生活,她那張缺乏精神的臉,頓時變成死灰色。

她慘厲地尖叫,止不住地尖叫。

「思桐,你聽我說。」楊羽樺完全不知所措,女兒,是他生命中唯一牽掛的親人,是他致命的弱點。

他不能失去女兒的愛。

「思桐!」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楊思桐發了瘋似地朝樓上跑去,她一邊跑,一邊拚命喊叫,楊羽樺聽不清女兒嘴裡喊什麼,但是,他知道女兒的大腦里,此時此刻,應該是一片空白。自己沒辦法跟她解釋,就算跟她解釋,女兒也未必能聽得進去,她畢竟親眼看到父親正處理母親的屍體。女兒能不能原諒自己,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必須面對「流亡生涯」了。

他長嘆了一口氣……

突然,楊羽樺的心繃緊了,因為他清晰地聽到了楊家庭院里開進了大卡車的聲音。他預感事情不妙了,有人要「趕狗入窮巷」。

楊羽樺急忙從客廳窗帘看過去,看大門的傭人正和一個女軍官說話、交涉,一大隊偵緝處的人馬已經從卡車上跳下來,長驅直入了。

他沒有看到楊慕次的身影。

客廳里一片猩紅,院子里一片嘈雜。

來不及打掃了。

如果此刻不逃,現場活捉,楊羽樺將以殺妻的罪名入罪。

僅此一項,足以致死。

楊羽樺跑了。

他從後花園一個狹小的窄門倉皇地逃了。

華美書店裡很安靜,因為客人稀少的緣故,打理生意的榮歸無精打采地雙手勾著肩無聊地站柜上,一縷縷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照的冰涼的厚木書架暖洋洋的,止不過由於店主人的形象很頹廢,連累的整個書店都很灰色,書架上的圖書也顯得極不精神,好像滿書室瀰漫的不是淡淡的墨香,而是陳舊的書本受了潮所發出的鬱悶氣味。

一個面貌清雅的女學生,手裡拎著一個藍色繡花書包,站書架旁痴痴地看書,她已經看了很久很久,沒有要買的意思,也沒有要走的跡象,她一直靜靜地、悠悠地站那裡看書,榮歸不時抬頭瞄一瞄,女子有時也書架上換著翻書。

「您需要我幫忙嗎?」榮歸實是忍不住了,想藉此干預一下這個白看書的女孩子,哪怕她自己覺得不好意思,掏腰包好歹買一本呢。

「謝謝。」女學生很穩重地把手上的書放下,榮歸看了看,那本略為捲曲的書皮,書名是:《愛麗絲漫遊奇遇記》英文版。

「小姐喜歡這本書?」榮歸說。

「看看而已。這本書多少錢?」

「一元五角。」榮歸說。「您喜歡,不如買下來。」

「可是,你,你這本書上的插頁很模糊,你看。」女子用手摩挲著書頁,很不舍的樣子。

「象這種手工蝕刻銅板上壓印出來的書籍,並不是每一本都清晰可讀的。」一個穩重而沉悶的聲音飄了過來,榮升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他聲調不高,很慢、很溫和,算是替榮歸解釋。

「可是,可是我的錢不夠。」

「哦,你差多少?」榮升問。

「我身上只有五角錢。」女學生低下頭。

榮升笑笑,對榮歸說:「替小姐包起來吧,我替她買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二塊錢來,正準備遞給榮歸,誰知那女學生滿臉通紅,擺手說:「我不要了。」竟慌慌張張放下書本,逃也似地向外走。由於她走的過於急促,不提防門口撞到一個新進門的客人。只聽「哎喲」一聲,榮升向門口望去,藍色繡花書包翻了個身,跳進門,可知女學生跌得不輕。

榮升和榮歸都不約而同地向書店門口走去,榮升一抬頭,他竟然怔住了,眼前有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婦,正皺著眉頭,扶著左手胳膊,大約被撞左胳膊上了,她淡淡地嗔怪那女學生走路如此不小心,那女學生說聲:對不起,一溜煙地跑了。

那少婦不是別人,正是和雅淑。

舊情人當面相遇,四目環顧,雅淑的氣血霎時不流暢了,顯得異常尷尬,榮升很大度,他主動上前打招呼。

「很久不見。」

「是。」雅淑很局促,很不自然。

看穿著打扮,一定是釣到「金龜婿」了,榮升心裡想。

「來買書啊?看我能不能幫你。」榮升說。

「謝謝,我替我家先生來買幾本書。」雅淑平靜地說。

「您要買什麼書?這邊請。」榮歸很高興地引領客人入店。

榮升看著雅淑進店,依舊雍容華貴,氣質脫俗,不僅沒有了當日的裝模作樣,還平添了幾許嫵媚。

他低頭看見了被遺忘門檻上的藍色繡花書包,他把書包撿起來,書包里散發出新鮮花朵的泥土清香,他很詫異。

榮升把書包打開,裡面有一個筆記本,絲質封面,上面用鋼筆寫著:「明軒」兩個字,筆記本里滑落出一張名片:陳氏溫室花房,訂購鮮花,代送花籃。

他聽見書店裡榮歸討好客人的笑聲,隨手把名片揣到口袋裡,復又走進門去,看雅淑正嫻雅地端坐椅子上,榮歸跑前跑後地照書單取書,忙得不亦樂乎。

榮升心裡很不自,他想,男人真是一個奇怪的動物,明明是自己主動放棄的「飾品」,為什麼,這「飾品」一旦別了其他男人身上,自己彷彿就是有一口氣舒不下喉嚨,連胸口也感覺有些堵塞,鼻尖上隱隱冒出酸氣來。

「《文史通義》、《一七六九年遊記》、《柏拉圖精神哲學》、《社會改良各面觀》、《歐洲木刻版畫冊》,哦,還有一本新到的《西學博覽》,您看看,是不是齊全?還差一本羅素的《算理哲學》,我把書名記下了,改天有了,替您留著。」榮歸陪著笑,很熱情。

「謝謝。上次梁啟超先生那本……」

「您說那本《文野三界之別》吧?最近缺貨,這樣吧,您可以先付一塊錢的預付額,等書一到,我連《算理哲學》一起親自送到府上去。」

「好吧,我給你留個地址和電話。」雅淑站起來。

榮歸急忙把紙和筆送上,雅淑把薄薄的信箋掂手心上寫,不得力,榮歸立即拿了本書給她掂著寫。

寫完地址和電話號碼,雅淑把信箋遞給榮歸,赫然發現手上這本書是《樂府》,她翻開扉頁,上面引用了一段「鐃歌十八曲·上邪」,她微微一顫,心裡做了一個決定。

「麻煩你,把這本書也包起來,今天下午五點鐘以前,送到長樂街18號,我加倍付你錢。」雅淑說。

「謝謝。我一定準時送到。」榮歸滿口答應。

榮升心裡很狐疑,他自認還是比較了解雅淑的喜好,那些書,並不是雅淑愛讀的,倒像是……他腦海里隱隱浮現出阿初陽光般燦爛笑容。

他的眼睛有意地下放到那張薄薄的書單上,熟悉而流暢的筆跡幾乎以招搖而炫耀的姿態闖入眼帘,準確無誤地告知了自己,雅淑的男人,就是阿初。

不可思議。

一時間,咸酸冷暖湧上心頭,幾乎碾壓不住榮升內心的波瀾。他的臉色很難看,就象剛剛吞食了一塊脆冷堅硬的薄冰,涼涼的、滑滑的,說不出的滋味。

這時,榮歸似乎察覺到大哥心裡的不快,他以為是自己招呼客人,而慢待了這位神仙,趕緊跑過來致歉。「大哥,您上次要的《楚辭校補》和《詩經通義》,我已經包好了,您要不要帶上?還是晚上我給您專程送過去?」

「帶上吧,你也夠累的,不用兩邊跑。」榮升淡淡地說了句體恤話,榮歸很高興地答應了。

雅淑買完了書,從書店裡出來,招手叫了輛黃包車。

榮升幾乎是同雅淑一道出來的,他看見了阿初。愈發困惑不解了。

因為阿初穿了一身筆挺的德式軍裝,坐一輛軍用吉普上。阿初大約也同一時間看見了榮升,他微微一怔,隨即象陌路人一樣收回目光,從容地發動吉普,不緊不慢地跟著雅淑的黃包車,從榮大少爺的眼皮低下開過去。

不致一句問候,不多看舊東家一眼,甚至連車都懶得下,大搖大擺穿梭而去。榮升只覺得手腳冰涼,他認為自己被故意輕慢了。

「小人得志。」他說。

「大哥。」榮歸是趕著送他出來的,他也看見了阿初,雖然有些疑惑,但是並沒什麼感觸。「是不是認錯人了?」

「你認為,我會認錯他嗎?」榮升冷笑。

「可是他開的是軍用車。」

榮升不說話了,倒不是他對自己的判斷猶疑,而是,他奇怪,為什麼雅淑和阿初會一前一後的離開?

不太正常。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

一隻白皙的手拿起了電話。

「喂?」

「魚咬鉤了。」

「什麼魚?」

「鯊魚。」

「比目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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