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欲披荒草訪疑塵



一九三二年,冬天。

滬中長官公署偵緝處處長熊自達的辦公桌上,疊放著幾張報紙和一紙公文。

窗外是冰花亂滾,大雪紛飛,路上的行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艱難行進,活像熊自達此刻的心情,冷透了。

他的副官劉雲小心翼翼地替他收拾公文包,整理需要交接的文件,劉副官手腳很輕,動作很麻利,當他的手觸摸到桌上的報紙時,熊自達「哼」了一聲。

「放下。」熊自達說。

那堆報紙里,有一份是蘇聯出版印刷的《真理報》,還有一份是中國共產黨出版的《新中華報》,報紙上都刊載了毛澤東的文章「和平、民主和抗戰」。同時還刊發了「中共中央上海順利召開了全國特委工作會議」的大標題。

這些報紙就是導致熊自達下台的直接原因。

「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熊自達說。

劉副官很疑惑。

「我太輕信人了。我的身邊都是姓杜的安插的手下。」

劉副官低下頭。

「不是嗎?劉副官?」

「處座……」

「不必解釋。」熊自達長出了一口氣。「我不相信杜旅寧能夠這個位置上坐上三年。他的下場,會比我更糟糕。」

劉副官狐疑起來。「您的意思是……您還要回來?」

「不,不是我。是共產黨。共產黨會令他寢食難安。」熊自達冷冷一笑,推開了窗戶。

雪花飄進來,風刀刺骨。

街道上遠遠飄來報童的吆喝聲:「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上海成立,要求國民政府釋放政治犯,保障人民抗日的民主權利……」

「你聽!」熊自達說。「不是每份報紙都開天窗。」

「處座?」

「聽見了嗎?這就是共產黨的聲音……你無法控制,他們象風、象流動的雲彩,變幻莫測,無處不,無孔不入……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您說,我們能抓住他們嗎?」

「你說呢?你能抓住震電驚雷嗎?」

劉副官心中一震。

「這些話,你就不必向你的新上司彙報了,他是不屑一聽的。」熊自達接過了劉副官手上的公文包。意味深長地說:「我走了,這些報紙留下,給杜旅寧提個醒。」

熊自達走了,他的背影偵緝處的走廊下,顯得十分衰疲。

俞曉江來了,她坐著軍用摩托車,顯得英姿颯爽。這一天,也恰好是楊慕次康復後上班的第一天。

楊慕次看見俞曉江跳下摩托車,立即原地立正,向她致敬。

俞曉江的臉上,第一次對楊慕次露出了明媚婉轉地微笑。

一日急雪,天氣陡冷,街道兩邊的梧桐樹都披上銀裝,楊慕次和俞曉江並肩漫步街頭。雪花散漫地飄落二人的耳際發間,清新的空氣盤桓左右,兩個人的心底都洋溢著淡淡的「春」的暖流,彷彿有一種久違了的親切感。

「你一直就知道我吧?」慕次問。

「你說呢?」俞曉江反問。

「我你面前有些氣短。」慕次笑著說。

「這很正常,畢竟我做過你的教官。」俞曉江說。「組織上也是考慮到,你我有師生關係,接觸起來,方便一些。」

慕次點頭。

「組織上對你和榮華同志這次『特委會議』中的英勇表現,給予高度評價。你們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全國特委的安全。組織上決定追認榮華同志為革命烈士……」

楊慕次突然停住腳步,俞曉江詫異地抬起頭,她順著慕次的目光看過去,馬路的對面,掛著「華美書店」的招牌。

門面是重新修繕的,顯得煥然一新。書店的店堂里象是很清靜,一個穿著淡青色薄棉袍的青年男子門口躬著腰送讀者出來,這個人頭髮梳得很整齊,面貌也有幾分和榮華相似,只是他臉上多了些卑微地笑,這讓慕次感到有些不舒服。

「你很懷念她吧?」俞曉江說,她感覺得到慕次心中起伏回蕩的痛楚。

「是的。我寧願相信她還那裡。」

「你想進去走一走嗎?」

「不,華美書店對我來說,依舊是一個雷區。」

「看來你的警覺度強於你的感性。」

「得益於你的教誨。」

「這次向成發叛變,對黨組織的地下聯絡網是一次重創,為了情報通訊的暢通無阻,我們需要儘快恢複我們的秘密電台。」

「我來想辦法。」慕次點燃煙。

「有一個非常特殊的情況,我想向你徵詢答案。」

「你說。」

「軍統電訊處最近愚園路一帶,偵測到不明電波。」

愚園路?慕次心中一怔。

「你是指……」

「對,我懷疑你家裡藏有秘密電台。」

慕次不說話。

「你一點也不詫異。」俞曉江的表情很詫異。

「我發現過,但是不明確。」慕次說。

「你認為嫌疑最大的人是誰?」

「我母親。」慕次回答得既冷靜又乾脆。

俞曉江短暫沉默。

慕次鼓足勇氣地問了一句:「你認為,這部秘密電台應該是哪方面的?」

「日本人。」俞曉江回答得很肯定。慕次的煙灰燙了手指,他心口很堵。

「假如我的假設是正確的,那你的處境就很艱難了。」俞曉江說。

「杜旅寧怎麼看?」

「他的態度很曖昧。你也知道,他十分推崇汪精衛的所謂『曲線救亡』政策。他對日本人抱有幻想,或許,他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慕次停下腳步。

「怎麼了?」

「他還不至於要投靠日本人吧?」

「很難說。」俞曉江低頭看著雪地上走過的足跡,歷歷可辨。「我們無法推斷他到底會走多遠。」

「如果說,我的母親居然是一名隱藏很深的日本間諜,我覺得匪夷所思。」慕次說。

「你是她的兒子,你對她了解多少?」

慕次沉默了。

他對自己的母親的確不甚了解。

童年時期,母親的冷漠;少年時期,長期的寄宿生涯;青年時期,不回家的「叛逆」。使自己和家庭永遠處於若即若離的狀態,所有這一切,都讓慕次感到對母親的生疏和茫然。

「也許,我應該去拜訪一下,我的……那位神秘的『哥哥』。」慕次說。「或許他能告訴我一個答案。」

「問題是,你對他是否信任?」

「對於一個曾經救過自己命的人來說,他應該贏得信任!」慕次說。

漆黑的冬季,夜幕低垂,陰冷的月色投下几絲血腥味,居高臨下地凌逼著楊家花園裡的樹木都捲縮蕭瑟的寒風中,一個鬼魅般的身影從殘雪中走進花園的小佛堂。

「徐玉真」佛堂的蒲團上跪了下來,雙手合攏,萬事皆空般的俯身低頭。

她彷彿懺悔。

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她原名小山纓子,是日本參謀本部陸地測量總局支那派遣軍的一名帝國之花,自從她接受任務起,無論是心靈上,還是肉體上,她都遭到了重創。

她的臉被手術刀割裂成另一個女人的模樣,她的貞操給了一個她不愛的中國男人——楊羽樺。她的內心世界裡,帝國軍人的榮譽是高於一切的!她不惜犧牲個人情感,甚至可以不惜侵犯自己的肉體來保護自己的身份,毫無善惡感的殺死楊家的婦孺,毀滅證據,以達到長期潛伏,並消除內心恐懼的目的。

她象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麻木不仁。

她失去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她的心卻越來越僵硬。

而這些都是一個日本帝國軍人為了能佔領中國的領土所付出的基本代價。

小山纓子為此感到「光榮」,她徹夜想的都是如何這場戰爭中表現自己,以更多的中國老百姓無辜的血,為自己鋪墊登上帝國之花的花中之王的寶座。

每當她想到這裡,她就會神經質般的興奮,彷彿見到了高貴的日本天皇,匍匐天皇腳下,天皇將賜予她「神」的寶劍,從此名垂東瀛。

小山纓子從蒲團上站起身來,她扭動了那隱藏嬰兒照片底的地下室開關,黑暗的門齜牙而裂,一條陰森斜長的地下通道展現小山纓子的眼前。

她熟練地打開手電筒,走了進去,關緊暗室的門。

她走進地下室後,正好是午夜時分,她架起了發報機。

整零點時,她發出了安全呼號:「帝國之花的呼喚……」數十秒後,接收站作出回答。

「帝國之花有關上海軍事調配、軍需調動,以及上海近期經濟走勢的報告,報告如下……」她用熟練的指法,快速的發送每一份情報,發送完畢後,她收到了新的指令,她取下耳機,把發報機、密碼書、碼底都推到另一側,神情冷酷,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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