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楊慕次先生。我們彼此認識一下。我是你的主治大夫夏躍春。」夏躍春面色和藹地替慕次拉開白色的簾幔。「你不要講話,也不要試圖講話,起碼一周內,我希望你能夠靜養,並絕對保持安靜,以免胸骨創傷再度迸裂。」
極少受疾病之苦的慕次,這一次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身心之痛。身體的創傷是其次,他難以忍受的是失去戰友的悲哀。
榮華血與火中涅槃。
自己卻血色中得以重生。
他內心的痛楚比身體上的疼痛來的更加猛烈,淚水悄然滑落白色的枕巾。
「麻藥過去了,是會很疼的。」顯然,夏躍春把慕次的淚水看做是忍耐痛楚的表現。「你年輕,很快就會挺過來。」
慕次的手舉起來,向醫生致謝。
「不用謝。我和你哥哥是老友。」夏躍春很突兀地講了一句話,慕次的目光鎖住他的面容。當然,是疑問。
「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就是你的親哥哥。你要謝,留著精神謝他。你知道嗎?你的血型是Rh陰性A型血,是稀有血型。沒有他及時給你提供血液,你的身體早就冰冷了。我想,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慕次無語。
「你哥哥叫我代為轉達你,幾句話:最近外面的空氣很陰冷,悲風滿路,天氣也變得動蕩不安。多事之秋,善自保養。」
慕次突然想說話,夏躍春制止他。「他過幾日來看你,有什麼話,你直接跟他說。現,你需要絕對的安靜。」
慕次尊重了醫生的建議,漸漸平復心態。
「對了,忘了告訴你,你的妹妹昨天守了你一夜,今天早上,她回家替你去拿換洗的衣服了。你好好休息吧,記住,絕對安靜。」
楊慕次醫生溫馨地提示中,合上雙眼,他真的想就這樣睡過去,如果,自己永不清醒,是否會換回榮華那燦爛美麗的笑容呢?
如果是,他情願以身相替。
榮華冰冷的屍體躺「春和」醫院的太平間。
榮升眼前漆黑一片。他是接到警察局韓副局長的電話後,一個人出來的,他沒有告訴母親和三太太。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醫院的。
榮升來醫院的路上,他滿腦子都想著榮華小時候的模樣,眼尖心亮,不愛講話,她喜歡玩水,拿他的皮鞋當小船,放到大浴盆里看皮鞋搖晃、左右擺渡。「船」如果傾覆了,她會發出很認真地尖叫。她喜歡玩火,拿他的墨跡未乾的詩稿往炭火盆里扔,看火苗子燒卷香箋,還傻乎乎地一個勁地笑。當時,大太太說:這女孩兒學「黛玉焚稿」,將來准有些才氣。沒算到,她不僅有了黛玉的才情,還兼了黛玉的薄命。
榮華生性含而不露,不善於討好長輩,周旋姊妹。很容易受到大家庭家長的冷淡和遺忘。父輩對子女多多少少都會出現不合理的偏愛,就象十指伸出有長短一般。
榮華沒能出國留學,因為,父親不願意栽培女子;榮華一直沒有嫁人,因為,母親不想把過多的精力放一個庶出的女兒身上;榮華不常回家,因為,家人從來沒有重視過她,包括榮升自己,從沒有真心關心過她。
他感到慚愧和悲涼。
當榮升看到榮華面目全非的屍體的時候,他不能接受。他不願意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他慟哭。蹲下去,哭得象一個大孩子。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榮升哭泣的聲音空曠的太平間里回蕩。
「為什麼呢?」同樣的問題,李沁紅也問自己,自己哪裡出了紕漏?天衣無縫的計畫被憑空撕破,而且,警察局擬出的事故報告分析原因,居然是:地處交通事故多發區,由於單方面操作不慎,遂釀成慘禍。生命可貴,須認真吸取教訓。云云。
簡直就是一篇措詞搪塞的官樣文章。
李沁紅想:如果榮華撞車是偶然,那麼,華美書店的火災也是偶然嗎?一天之內,同一個人身上,會有兩次致命的偶然發生嗎?
不可能。
除非,她是故意造成一次「偶然」,所以,焚毀書店就成為「必然」。
一個女人用生命去製造一次「偶然」的車禍,必然有她非撞不可的理由。她保護她的同黨,或者是,她挽救一次足以「滅頂」的危機。
那麼,她應該,偵緝處出發前,就已經得到了她所需要的情報。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偵緝處里有「內鬼」。
誰都知道有「內鬼」。
誰都不知道,誰是「內鬼」。
這個「內鬼」,現還逍遙法外。
李沁紅站偵緝處處長辦公室的窗口,凝視著窗外的風光,突然,她發現,窗沿下的紅磚有一截非常乾淨,彷彿有人曾經從這個窗口躍下,這樣好的身手,偵緝處沒有幾個。這時,高磊和熊自達垂頭喪氣地走進了辦公室。
他們是去租界和英國巡捕房交涉的,「車禍」那天,他們戈登路逮捕的幾名共黨嫌疑人,全都被英國巡捕房的巡警截獲了,說他們無權租界抓捕犯人,想要人,可以,先辦引渡手續。
「怎麼樣?」李沁紅問。
「什麼怎麼樣?」熊自達氣憤地把帽子摘下來,扔桌上。「水潑不進。」
「共匪上海經營多年,這一次,他們鋌而走險,聚精英於會,也絕非倉促行事。」李沁紅說。「處座,且釋煩躁,垂釣的樂趣,就於耐心等待,等待魚兒咬鉤的瞬間。」
「魚鉤您的手上,我和處座,只有臨淵羨魚的份。」高磊朝天花板上吹了一口氣。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每次行動,你都是事先保密,疑神疑鬼。還不是怕我們搶了你的頭功嗎?你共黨那裡安插了卧底,為什麼也不提前知會我們一聲呢?」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通途。你沒有情報來源,證明你無能。」
「是呀,我無能,你能幹。逆風逆水,你把唯一的船開走了,叫我和處座無舟可渡。」
「你別把自己和處座相提並論。」
「是啊,我是不敢和處座相提並論,哪象你啊,你不一直就盼著和處座,雙峰並立,二水分流嗎?」
「你?!」
「好了!」熊自達發話了。「吵什麼。有這閑工夫這裡爭鳴競勝,不如抓兩、三個共黨回來,給我看看。」
李沁紅聽出處長話里透著辛辣的味道。她看不起熊自達,是因為,她認為自己的能力和智力高出熊自達數倍。熊自達應該聽命於自己,自己怎麼也不肯熊自達面前俯首帖耳。就短暫的沉默中,電話鈴聲響了。
李沁紅和熊自達都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電話,熊自達的手壓了李沁紅的手背上,李沁紅高磊略帶調侃地眼神中,尷尬地抽回手。
熊自達接聽電話。
李沁紅伸展五指,故意欣賞自己修長的指甲。
高磊哼起江南小曲。
「喂,你找李組長?」熊自達看了看李沁紅。李沁紅示意熊自達繼續。「她不。你有什麼要緊事,可以直接對我說。對。我是偵緝處處長熊自達。……什麼?你再說一遍。……什麼時候?大約幾點?……如果,讓你再聽一次他講話的聲音,你是否能夠識別?……準確率?」
「100%。」對方說。「我從電話里辨別聲音,準確率是100%。」
「好。我來安排。一個一個過篩子。」熊自達面色陰沉地放下電話。
「什麼事?」李沁紅問。
「你的『鉚釘』說,他曾經事發前一小時之內,給我們偵緝處打過電話,並明確告知共黨集會之門牌號碼,恆吉里1141號。」
「誰接的電話?」高磊和李沁紅異口同聲地問。
「共黨。」熊自達說。「誰接的這個電話,誰就是埋我們內部的『鉚釘』,一定要把這根釘子找到,拔除它,剿滅它。偵緝處所有人員,下午集體集合。我要通過一部電話。」熊自達拿起電話的話筒。「讓白骨精現出原形。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進行逐一篩選和淘洗。我就不相信,這一次,他能安然無恙的過關。」熊自達重重地擱下話筒。「傳我的命令。」
李沁紅和高磊立正。
「立即將恆吉里1141號、梅花巷5號,進行嚴密監控。放長線,釣大魚。」
「是。」
「報告。」劉副官門口喊。
「進來。」
「處座,剛才警察局派人致函,說,恆吉里1141號發生命案,一位老年保姆死於非命。因命案所發生的時間、地點,跟我們追捕共產黨的時間、地點相吻合,所以,韓局長把這個案子移交偵緝處處理,如果,我們不受理,他再派探員去接手。」
「韓正齊做的不錯。」李沁紅習慣性的越俎代庖,她伸手接過了文件,又忽然自覺失儀,一個漂亮的轉身,立正,把文件恭謹地送給熊自達。「處座,我想加派人手恆吉里一帶強行搜查,給共黨一個錯覺,我們還盲目的、無目的的尋找他們的機關。這樣,一來,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