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去時血漫桃源路

阿初沒有想到,四太太溫文而雅的外表下、涵意幽怨的字裡行間投射出的竟是無限怨毒的殺氣。

她等阿初作出回應。強烈的也好、懦弱的也罷、甚至恐懼的也行,他必須表明自己的態度。

四太太等答案。

「做不到!」阿初站了起來。「我做不到。」

「為什麼?」

因為,這將是一場殺戮,血肉橫飛的殺戮。阿初知道,自己一旦深陷「復仇」的泥潭,加入所謂的幫派社團,自己將永遠無法上岸。

「我從小就被殘酷的生活所左右,我是一個被您、被榮家四太太收養的棄兒,是榮家大少爺身邊的一個卑微的奴才。沒有依靠,沒有能力養活自己。是主子的恩養和憐憫,把我塑造成大海里流浪的一葉浮萍。這一葉可憐的、沒有根基的浮萍,遠跨重洋,吸收西學,努力做人,又被命運塑造成一朵完美的、出泥不染的荷花。這朵花雖然身體仍被禁錮水淵湖泥,可是,他的思想和靈魂是完全自由的、乾淨的、美好的。我從來就不肯認命,不向命運低頭,我自信可以排除萬難,去爭取自己自由的人生和家庭的幸福。我全心全意地、真誠地去愛,愛社會,愛民眾,愛人生,我的生命中充溢著陽光和溫馨。現,您要無情地打破我所擁有的世界,您要奪走我善良的本性。為什麼?為什麼?為了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父親』?您要我去討還血債,您想過沒有,我會不會答應您?」

「會的,你會答應。不錯,是我,是我把你帶到了榮家,是我,是我強加給你一個非主非仆的難堪身份。可是,你知道嗎?無論你何處、無論你置身何地,你都處強勢。你像極了我們的父親!阿初,世上有太多的事情,無法從正常渠道解決。如果,二十年前我們就能將有罪的人繩之以法,那麼,我也何必尋此迂道?犧牲自尊?」

「我不想萎縮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去布置謀殺的陷阱。我會因此而墮落,墮落成罪人。您懂嗎?」

「那麼,你將我棄子養弟的恩情,放哪裡?」

「我可以回報恩情,但是,我不會臣服於恩情。」

「有什麼不同?」

「含義完全不同。您誘導我殺人,您知道嗎?」阿初顯然很激動,他的情緒已經無法自控了。「我可以忍受歧視、疾病、痛苦、甚至死亡。但是,我不會、永遠不會去殺人。這是我所固守的道德底線。我不可能去殺人,決不可能。我是醫生,醫生是治病救人的。您忘了我的職業嗎?您叫我把這二十幾年來所學到的知識、文化、道德、良知全部拋荒,您叫我放下柳葉刀,拿起屠刀,去殺戮。而二十年前家業凋零、父親遇害的一場災難就是逼我去殺戮的唯一動因!我不能接受,接受這種惡性循環!」

「那麼,你想怎樣?你要怎樣?你把我這二十來含辛茹苦、忍辱偷生的親姐姐放何處?我們的父親,他的遺骨被草草掩埋陰暗的泥土裡,他的魂魄廢墟中、煙塵里飄蕩,他做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不得馨享子孫後代的香火。你作為父親的兒子,你不汗顏嗎?這二十年來我什麼都想到了,唯獨沒有想到你是如此的自私和懦弱。我以為楊氏男兒的血性一直隱藏你內心深處,維繫著你的尊嚴和生命,我沒有料到隨著你身世秘密的揭開,湮滅已久的『真相』反倒成了隔絕『復仇』火焰的屏障。所謂道德瓦解了仇恨,不如說是你還不了解仇恨,你沒有切身體會,沒有切膚之痛,你只關心你的切身利益,你要保持信仰、維護名譽,父仇母恨你的眼裡不過是霧靄煙塵?您說我的話對不對?榮先生?您骨子裡已經浸泡了太久的『救世渡人』,是我自不量力,是我枉費心機。」四太太尖銳地說。她顯然已經清醒地意識到,她所面對的阿初,並不是她想像中的關鍵「棋子」,阿初原本就是一個超然的「棋手」,而自己才是一顆即將被遺棄的「殘子」。

「姐姐,我需要時間考慮。」阿初神色暗淡地說。

「我不逼你!」四太太眼睛裡流露出恨意。

阿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榮家的,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內心深處陷入無限的恐慌,他的精神狀態也因突如其來的「真相」,而變得異常頹廢。

楊家的真正主人,社團的新領袖。阿初眼裡不過是楊氏長門的遺孤們借屍還魂的把戲。冤冤相報、顛覆財富的行為,無疑更接近於一場骨肉相殘的悲劇。楊羽樺的確該死!他殺死了自己的親哥哥,霸佔了自己哥哥的妻子,侵吞了他的財產,還要殺死哥哥的孩子。他的確喪盡天良!有罪的人應該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自己不是法律,自己如果去殺人,就是挑戰法律。

二十年前的舊帳如何來算?二十年前為什麼不報官?為什麼?為什麼呢?二十年來,他們和仇人生活一個城市裡,相隔不遠,比鄰而居。是什麼原因讓仇恨的火焰「偃旗息鼓」了整整二十年呢?

阿初反反覆復回味著過去四太太種種古怪的言行,重新咀嚼四太太那一段充滿仇恨的話,「我要報復!我要你親手殺死他們!親手殺死他們!!我要和你,看著他們這對狗男女眼前化為泡沫,挫成灰燼。」這才是四太太隱忍了多年仇恨的原因。她要自己親手除去這一對狗男女,以瀉切齒之恨。

姐姐「以恩挾報」,逼弟弟「以暴制暴」。

阿初心裡很難過,他不想違背自己多年做人的原則。他知道自己無法兼善天下,唯求獨善其身。現,連獨善其身也即將成為空花泡影。

他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深度的壓抑。

「什麼時候回來的?」榮升不知何時走到了阿初身邊。

「哦。」阿初驚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站院子里發獃。「少爺,您的煙,我忘了。」

「想什麼呢?魂不守舍的?」榮升感到奇怪地問。

「少爺,您說,有罪的人會反省?會自責嗎?」

「你說我嗎?」榮升的嘴角掛起了淡淡的笑容。

「不,不是。」

「如果每一個有罪的人都會反省、會自責,那麼,這個世界一定很美好。」

「如果有一個人有目的、有預謀的去殺一個有罪的人,他是否有罪?」阿初問。

「你如何確定被殺的人一定有罪?」榮升反問。「有罪的人和無罪的人都同一個平面上,『罪孽』是可以轉讓、嫁禍的。謀殺是邪惡的!無論你是否假借『正義』之名。」

「如果為了『報恩』去殺人呢?」

「愚蠢的行為。」

「那麼,為了父仇母恨去殺人呢?」

「荒唐的行為。」

「中國人有句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很想殺人嗎?」

「不想。」

「有人逼你殺人嗎?」

「沒有。」

「你有沒有堅守如一的信仰?」

「有。」

「是什麼?」

「救世渡人。」

「殺人和渡人是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對。我現就站這兩條路的分界口,迷失了做人的方向。少爺,我很痛苦。我需要您的幫助。」

「路,是自己走的;方向,是自己選擇的。自己的一生應該掌握自己的手裡。人應該活光明裡;而不是仇恨中。如果,你一旦選擇仇恨,你的心底會永遠喪失光明。你榮家,是唯一一個光明燭照的人,希望你光明的盈餘可以多分我一杯羹。」榮升言即此處,居然眼含淚光。「保持善良的本性,做一個真誠的人。永遠保持住,不要像我一樣墮落,成為黑暗的玩偶,你不了解,只有黑夜裡行走過的人,才知道光明的可貴。」

「可是我無法逃避。」阿初十分矛盾。

「我跟你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從未看見過你如此惶恐驚駭。我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但我確定,你很痛苦。如果現實殘酷到讓你不能逃避,那就設法遠遁吧。」榮升說。

「少爺?您趕我走?」

「對。你應該走,走得越遠越好。不要顧忌,不要猶豫,不要回頭。」榮升說完後,昂頭背手而去。

阿初此時此刻忽然冷靜了許多,他強迫自己理性的屏障下,展開感性的思考。

自己可以遠走高飛,惠法國等著自己。

四太太呢?她的復仇計畫將毀於一旦。

「恩情」和「愛情」這兩種情感阿初的腦海里、內心深處進行了一場廝殺、一場殊死搏鬥。

他要肅清體內潛的血腥慾望,從「愛」的精神出發,考慮到人性的尊嚴。不可以去「殺人」,殺人的行徑無疑是卑鄙和無恥的,無論出於何種借口。

四太太用自己憂傷的一生、凄艷的一生來醞釀對「仇恨」的反擊。她用親情和眼淚要求自己回饋,回饋的代價是犧牲自己的寧靜祥和的一生,去選擇「死亡」和「動亂」,自己一旦背負起「報仇雪恨」、「光復家業」的重任,自己的人生就不可避免的發生一場混亂的「裂變」,一步一步走向泥沼,不能自拔。

少爺說得對,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要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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