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琵琶聲泣血淚仇

我是誰?

阿初曾經千百次地問過自己。

我是一個棄兒。

阿初不厭其煩地告訴自己。

被誰所棄?

二十年來,阿初的心頭總也濾不盡這被「拋棄」的陰影。拋棄自己的人是誰?父親?還是母親?是萬般無奈?還是有心刻意?

二十年了,沒有任何一個人給自己滿意的答覆,對於血緣、對於親情,他已經徹底喪失了信心,隱藏已久的疼痛,迫使自己面對現實,完全放棄尋根究底的疑心。

可是,為什麼?今天有人煞費苦心的安排自己到書場來,來傾聽一段殘缺不全的隱秘。所有的台詞說唱,無一不是旁敲側擊的暗語。

阿初知道,有人刻意為他布置好了一切序幕,就等自己粉墨登場了。雖然此人布局的手法幼稚,都是「三國志」里用濫了、用膩的詭計,但是,「戲」的演出效果極佳,布局的人已經達到了她的預期目的,這個人就是榮四太太。

她要告訴自己一段塵封的往事,或許就是自己不為人知的身世之謎。

阿初突然感到心情壓抑,當他越接近所謂的「真相」,自己就越感到莫名的惶恐和難熬的焦慮。

書場內琵琶聲再次響起,那位美麗的說書女子,如泣如訴地唱起了一段「探晴雯」。那男子已經謝幕下台去了,阿初覺得四太太要跟自己攤牌了。既然如此,自己就主動出擊,至少不要被人牽著鼻子走。

阿初走到東方飯店的大廳,很客氣地詢問服務生。「我想問一下,有沒有一位榮太太這裡預定了客房?」

「請您等一下。」服務生從櫃檯下拿出房客名單尋找。「很抱歉,榮太太沒有這裡預定房間。」

「那麼,姓榮的呢?有沒有姓榮的客人?」

「姓榮的客人?好像有,有一位。」服務生核對名單。「有一位叫榮初的先生,預定了202號房間。」

「榮初?」阿初完全懵了,這個房間是自己訂的?他把名單順勢拿過來,上面果然清晰地寫著榮初的名字。有沒有搞錯?

「謝謝你。」阿初轉身向電梯走去。

「202號房間。」阿初登上電梯,吩咐侍者。

侍者微笑地點頭,拉緊電梯的門,載客上升。

202號房間的門口站著兩名穿短衫的漢子,他們看見阿初後,恭恭敬敬地哈腰請阿初進門,彷彿阿初身上有一種無聲無息的威懾。

門被推開了,迎接阿初的正是書場上年輕的說書男子,他是一個容貌英俊,十分帥氣的大男孩。

「我還以為自己會枯坐到底,沒想到,您果真來了。」他言語謙遜,禮貌恭敬。

「等了多久?」阿初單刀直入地問。

「不長不短,二十年。」

「二十年?」阿初用審視的眼光威逼著眼前這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他言語輕蔑地說:「二十年?二十年前你多大?如果你想我面前講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來這裡招搖撞騙,那你就選錯對象了。」

青年男子笑起來。

「笑什麼?我不覺得有什麼可笑之處?」阿初回頭掃視整個房間的布局,客房簡樸,只有兩椅一桌,桌面上放著琵琶和小三弦,顯然是梨園子弟休息、用功的所。另外,他還發現套房裡還有一扇門。「這房間是你預定的?」

「是。」

「你貴姓?」

「小侄榮初。」

阿初「哈」地一聲冷哼。「你是榮初,那麼,我是誰?」

「您是誰,難道您全忘了嗎?大抵應該有些模糊的記憶吧?」

「你不要行險僥倖,以為可以截取我內心的傷疤,挖出什麼有關我身世的隱秘,從而進一步獵取錢財……」

「您誤會了。」榮初示意阿初不要激動。「請您來,原是家母之意。家母與您乃是骨肉至親,難道您就不想見一見家母?問一問端倪?」他看見阿初情緒略有和緩,於是,雙手抱拳,說聲:「您請上座。」

「主客有別。我是客人,你是主人。」阿初說。

「長幼有序。山高高不過太陽,您請上座。」榮初講話不卑不亢,堅持中謙遜有禮。

「好吧。」阿初不再推辭,既來之,則安之。「適才書場只聽得前半段故事,殘缺不全,且陰雲密布,似乎下半段故事……」

「下半段故事,自然是殺氣騰騰。不知您想聽哪一段?」榮初居然文雅地抱起了琵琶,指尖輕撥,琵琶弦動,發出清亮之音色。

「我知道你要講什麼,無非是『叔嫂通姦』、『謀嫂殺兄』,當然,外帶『孤星血淚』。你知道,那些不道德的非法行為,往往是看客們所感興趣的。但是,我對此沒有任何興趣。我要見你的母親,我要聽她講這一段殺氣騰騰的故事。」阿初說。「而不是聽什麼『哈姆雷特』的外傳。」

「那麼,恭敬不如從命。」榮初高喊一聲:「開龍門!」

套房裡的一扇門大開。

裡面怪異的景象令阿初手足冰涼。

白色的孝幡飄揚,素白的花朵堆積於塵。四個穿重孝的男子躬身肅立兩側,正中間坐著披麻戴孝、懷抱琵琶、神情哀婉的四太太,還有那個神秘的老尼,她身披黑紗,捧著黑色的靈位,站四太太的身後。

太詭異了。

阿初不由自主地跨進了這道神秘的門檻,他的身心都遷移到這座幽靈棲居的靈堂。就他彷徨遲疑之刻,身後的門被榮初關上了,彷彿沒有了退路。

四太太纖指重劃,琵琶發出削金斬鐵之聲。她淚水婆娑,聲嘶音裂地唱起來。「楊慕蓮披麻戴重孝!可憐呀,我楊門血海冤讎山樣高!!我為你,忍辱含垢去做小,我為你,親生骨肉當作路邊草。我等你呀,等你長成等了二十年,直等到,春殘花落斜陽照……」

阿初魂魄無主地問:「你到底是我的什麼人?」

「我是你嫡嫡親親的親姐姐,一母同胞!」四太太唱到此處,弦斷音絕。她雙眼紅腫,指著桌面上的靈牌,聲音嘶啞地說:「楊慕初!父母亡靈此!還不跪下!」

第一次,第一次被人全名全姓的叫出來,第一次,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誰。太突然,反而令阿初難以置信。「不可能。」阿初想逃。「您和我開玩笑?」

「如果是玩笑,人世間沒有比這再殘忍的玩笑了。」四太太自己先跪了下來,對靈位哭了一聲。「父親,我把阿初毫髮無傷的帶回來了。父親!您這二十年來的沉冤血債,就要大白於天下了!父親!您亡靈保佑,保佑阿初,斬殺仇人,光復門楣,重振楊家!」

阿初面對靈位跪下,他清晰地看見靈位上寫著「先父楊羽柏之靈位」,他震驚!怵目驚心!他的父親如果是楊羽柏,那麼,曾經來他診室看過病的楊羽柏,又是誰?

同名同姓嗎?純屬巧合嗎?阿初心中的謎團化做洶湧的浪濤鼓噪起來。

「告訴我真相吧,我的……姐姐……我迷離顛倒的活了二十年,您隱藏躲閃了二十年。為什麼?告訴我吧。」

追溯悲哀的往事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

「你有開徑獨行的勇氣嗎?你有唯我獨尊的霸氣嗎?你有沒有?」四太太問。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有自己身世的知情權。請您告訴我,不要再隱瞞真相。那真相到底是什麼?」

真相?

四太太慘然一笑。

「我告訴你,所有的真相。」四太太的聲音很陰柔,「可是,你知道嗎?一旦真相大白,你再也不能從容閑雅的度過此生。你會恨我,會怨我,我是一個喪心病狂的女人。為了達到目的,我可以犧牲一切,我沒有選擇,你也無路可逃,因為,命運主宰了我們的生活……」

四太太開始講述一個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我們的父親是一個晚清的紅頂商人,母親卻是當時上海灘「金龍幫會」老大的獨生女兒。他們是法國的神學院里相識相戀的,他們的結合充滿了戲劇性和諸多浪漫色彩。那個時候,父親和母親非常恩愛,我們的家庭因襲了祖輩的優良傳統,喜歡學習各類新學科,熱愛古典音樂,熱愛生活。

幼年的我特別喜歡各式各樣的洋裝娃娃,我會替她們穿上最華麗的小禮服和豪華晚裝。帶她們去參加宮廷舞會。

皇太后很喜歡洋人的舞蹈,宮裡的太監和宮女們為了迎合老佛爺的口味,都穿上洋裝為太后表演「華爾茲」,滑稽的是,他們的西服背領上總是拖著一條長長的大辮子,活像一條甩不掉的尾巴。我們的父親因為精通洋務,很受太后的賞識和寵愛,所以,我曾蒙恩詔金門獻舞,我十六歲那年,母親生下了一對雙胞胎,我親愛的弟弟們,你和阿次……來到了這個充滿光明、又暗藏黑暗的世界。

還是那一年,太后心血來潮,賜給父親一個十八歲的宮女做小妾,父親不能拒絕太后的美意盛情,就將這個宮女領回了楊家,給了她偏房的名分,使她成為了我們楊家的新姨娘。她初來時,非常本分,也很活潑開朗,我和她因為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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