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前度楊郎今又來

紅色的地板,紅得直讓人感到暈眩。一雙素花蝴蝶結的高跟鞋不停地走紅漆樓板上,發出沉悶的腳步聲。

乳白色的燈泡發出柔和的光亮,投射整齊的書架上。

「華美書店」的霓虹燈招牌夜色中分外耀眼。

榮華穿著一身粉紅色的旗袍,站窗帘內不斷地窺視著街面上的情況,也許是站久的緣故,她感覺自己有些吃力,於是,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穩定自己焦慮的情緒。

牆角處放著一口箱子,裡面裝的是一台簡易發報機,她正等待組織上最後的結果,隨時準備轉移。

時鐘指向九點鐘,榮華不再猶豫了,她掐滅了手中的煙,拎起皮箱,向樓下走去。此刻,電話鈴聲大振。

榮華遲疑了兩、三秒,還是拿起了電話聽筒。

「喂。」榮華的聲音剛傳過去,電話里就傳來了她最熟悉的聲音。「喂,林表妹啊……大表哥出車禍了,已經……被送進醫院了,幸虧……搶救及時,不然就……慘了,你不用來了,就家裡看家吧。」

「先生,你打錯了。」榮華掛了電話,長長地出了口氣,上級暫時脫險了,自己的聯絡站得以保全。她回身放下皮箱,脫了外套。窗外划過刺耳的警笛聲……

榮華,中共特科聯絡員,代號:浮塵,專門負責建立上海與延安的空中通訊,為了掩護自己的秘密工作,她利用家族資金,開辦了一家中型書店,設為地下黨的秘密聯絡站。上個星期,由於特科的一個機要員被俘叛變,組織遭受了重創,她的上級老余也被迫暴露了身份,由於榮華直接受老余的領導,她和組織上的其他人沒有任何橫向關係,所以,只要老余安全,她就絕對安全。不過,老余現究竟哪裡?榮華想。自己能否幫他徹底脫險呢?

夜幕籠罩著長街,星光底行人稀落,老余今夜會哪裡藏身呢?榮華突然靈光一閃,他會不會躲「財經新聞報」報社的地下室里?那裡是「燈下黑」。一想到這裡,榮華決定冒險去試試,她快速披上外套,帶著手電筒,拎著一個小巧玲瓏的皮包,匆匆走下樓去。

她有一輛私家車,是大太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平常停車庫裡,她不常用,今天,她把車開了出來,趁著月色,沿著馬路,向城西開去。

三太太和杏兒繞著迴廊,走到「梨雲閣」大太太的居所。蟬兒正端著盆「蘭草」到院子里放下,大太太親自站雕花欄下彎著腰澆花,三太太兩步並做一步走,拉開細鴨嗓子就咋呼起來了。

「喲,大太太,您可真清閑,這裡澆花養草的,修身養性。您可沒有瞧見那西洋景,真該去開開眼呢。」

「什麼西洋景?」大太太氣質悠閑地問。

「您自己去瞧瞧啊。四太太院里可熱鬧了,又是西洋樂,又是抱著跳舞,還臉對著臉。嗬喲,說出來都丟人。」

「四太太從來就喜歡這些洋玩意,何況阿初剛回來,他們母子跳跳舞,說說話,有什麼希罕。」大太太風平浪靜地說。「你呀,你跟我都是抱殘守缺的人,你看不慣他們的做派,你就眼不見為靜嘛。何必去干涉他們,討人厭呢?」

「是呀。」蟬兒接話,說:「又要罵,又想看。」

三太太正想罵蟬兒,被大太太截了話。「蟬兒。說話怎麼沒有規矩。」大太太回頭對三太太笑笑。「你來的正好,幫我一起整理整理花圃。」

三太太把話噎下去,陪了笑說:「我哪裡懂這些,橫豎陪著大太太樂唄。」

「你有這個心就不錯了。」大太太說。

「不過,大太太,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杏兒知道三太太要說些不入耳的話,直扯她衣袖。三太太拿眼瞪她。「幹嘛不讓我說話。」

杏兒陪笑說:「大太太正忙著修剪花草,三太太一嘮叨,大太太該剪錯了。」

「花草剪錯了有什麼要緊,人要是看錯了,麻煩可就大了。」

「有話就說吧,不必拐彎抹角的。」大太太說。

「我說的是這個阿初,到底是個來路不明的人。他現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樣不跟大少爺一樣?他還有個博士頭銜。我們大少爺是什麼人啊?大少爺心地善良,不爭這個名啊利的。有朝一日,他阿初得了志,還不把榮家給活生生地硬吞了?」

大太太不說話,眼瞅著花草,微微一笑。

「大太太,您笑什麼?」三太太很是詫異。

大太太說:「花再俗氣,那也是花。草再名貴,終究是草。人常說:花草花草,花永遠都排草前面。你懂嗎?」

「懂?懂,懂!可不是這個理嗎。」三太太笑得臉上的肉都顫起來。

杏兒和蟬兒都低了頭,再不吭氣了。

「紅梨閣」里的阿初和四太太並沒有聽見大太太的高論,他們坐院子里喝茶,茶水是新沏的「龍井」,四太太的貼身丫鬟紅兒站檐前伺候。

四太太告訴阿初,清明節去「慈雲寺」燒香,要阿初一道去寺廟謝菩薩,敬祖宗,阿初雖然不迷信,不過,四太太要自己去,自己一定是去的。正說話間,忽聽一陣爽朗的笑聲,四太太就知道誰來了。希罕地說:「大小姐今天怎麼沒出門?」

「喲,我還沒進門,四姨娘就打算往外攆我了。我是不速之客,聞茶香一路追蹤而來,這麼好的茶,四姨娘怎麼沒準備我一份?」榮榮一邊說,一邊走進來。紅兒立即替她拿了帽子和披肩。

「大小姐好。」阿初站起來給榮榮請安。

「民國了,都民國了。」榮榮嚷嚷著。「沒什麼可拘禮的。你還以為是前清啊?讓我細瞧瞧,我們家也能出個博士?」

阿初被她說的不好意思,倒也不迴避她挑剔的目光,站直了說:「大小姐,幾年沒見了,還這麼急風暴雨的?」

「天生的脾氣,改不了。」榮榮笑得很燦爛。「簡直不敢相信,阿初活像是洋畫里的紳士。就算我告訴別人,他是榮家大少爺,別人也會信的!」

「大小姐,這種話可不能亂講。被人聽去,添油加醋的告訴大太太,我日子就難過了。」

「我還以為你聞風相悅呢,這麼沒膽色?虧你還留洋呢。」榮榮奚落阿初。

「一碼歸一碼。」阿初坐下來說:「狸貓換不了太子。」

「還說,你自己就是個狸貓換太子的典故。」此言一出口,榮榮立馬掌了一下自己的嘴,說:「該死,該死。四姨娘,我無心提及你的傷心事。」

四太太淡然一笑。「過去的事情,我忘得差不多了。你難得露面,今天為什麼有興趣過來?」

「沒事還不許我串串門啊?」榮榮靠四太太椅背上坐下。

「一定有事。說吧,看我能不能幫忙?」

「當然能幫忙。明天晚上,我要去參加一個豪華舞會。我想借四姨娘的洋裝禮服穿,還有,你的那雙水晶舞鞋。」

四太太打趣地說:「你想當『灰姑娘』啊?」

「我原本就是貴族小姐,不,是尊貴的王子殿下。『灰姑娘』嘛,就由阿初來扮吧。」

「幹嘛?拉我一起瘋?」阿初抗議。

「你敢說,你從小到大沒和我瘋過嗎?」榮榮不依。

「你不是有好幾個舞伴嗎?要阿初去做什麼?他又不習慣那種場合。」四太太幫阿初推脫。

「舞伴嘛,多多益善。」榮榮開始跟四太太撒嬌。

「去吧,去吧。我怕了你了。」四太太鬆了口,叫丫鬟去拿禮服和舞鞋。紅兒應聲去了。

「到底是哪一家舉行豪華舞會啊?我認不認識?」阿初問。

「你聽說過上海金融界的楊家嗎?」

「楊家?好像是開銀行的吧?」阿初的話還沒說完,只聽見「啪」的一聲,四太太手裡的茶碗蓋摔碎了。茶水直撲到素袍上,水淋漓地浸染著袍上繡得蓮花。

紅兒胳膊上掛著禮服,手裡拎著一雙華麗的水晶鞋,滿面愕然地站院子里。

「怎麼了?」阿初上前問四太太。「您不舒服嗎?或者,明天我不去了?留家陪您。」

四太太緩過神來,說:「為什麼不去?我已經病怏怏二十幾年了,現也該換換別人不舒服了。」

阿初和榮榮沒聽懂四太太的話,只當她累了,需要好好的休息。

榮華的汽車一片柳蔭底熄了火,這裡離「財經新聞報」報社不到一百米。她下了車,鎖好車門,低著頭從報社後門穿了進去。

「財經新聞報」的報社是和幾家報館聯租的一座大樓,樓層不高,但空間寬闊。由於報館人多嘴雜,又沒什麼特值錢的東西,所以,整棟大樓只請了兩個護衛人員,一個白班,一個夜班。基本上他們都呆一樓護衛室休息,不大輕易走動。榮華熟門熟路地摸進去,沒有驚動護衛員,她很快進入到大樓的地下室,她和老余曾經利用這裡發過報。

她嫻熟地啟動了密門,打開手電筒,輕輕地走了進去。潮濕陰暗的空氣蘊涵著腐草的氣味,她順著彎曲的巷道前行,她聞到了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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