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卻疑春色鄰家

榮家大門口,張燈結綵,布置的喜氣洋洋。台階上下的青石條被水沖洗的能照見人影子,朱漆大門上銅釘金燦燦的眩目。隨著時間的推移,主人昔日赫赫的權勢已不復存,可是榮府門前那兩個嬌慵的石獅子依然蕩漾著華貴的風采。那種從骨子裡浸透出來的貴族氣息瀰漫著十足的優越感。

昂首痴望的傭人們分散站兩邊街口,連間壁的街道也打掃的乾乾淨淨。

低眉凝注的丫鬟們穿得一色的新春裝,蓮花條子的坎肩,碎花布的長褲,紅撲撲的臉,齊眉的劉海,一條鬆軟軟的大辮子,個個都像年畫上貼了統一標籤的廣告女孩。她們整整齊齊站了一排,迎候著即將回府的少爺。容光煥發的大太太和盛裝以待的四太太府門前徘徊了好一陣子了。

三太太推說自己肚子痛,躲屋裡不出來。懶得看他們上演「母子大團圓」的活話劇。誰叫自己不爭氣,沒給榮家生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沒有一個是省心的。

榮榮大學畢業後,眼高手低,一直沒找著一個好婆家,成天沒心沒肺的和一幫少爺、小姐們吃喝玩樂,過著紙醉金迷的「夜生活」。說她一句不好聽的話,她有十句話等著回你,夾槍帶棒地說:「大太太還沒厭棄我呢,關三太太什麼事?我吃的、喝的都是榮家的錢,敗光了,也輪不到姨奶奶教訓。可憐我沒從大太太屋裡出來,不然,何至於二十多歲了還窩家裡礙眼。」言下之意,自己如果不是庶出的,早嫁到豪門去當少奶奶了。這些話沒有一句不戳到三太太的心窩裡的痛處,氣得三太太再也不管她。

榮華的性格很內斂,大學還沒畢業就跟大太太商量著自己要籌辦一個小書局,大太太也捨得錢拿給她去折騰,折騰來折騰去,小書局改辦了兩層樓的書店。榮華隔三岔五的不回家,就書店裡睡。三太太要找她說個話,也不容易。更別說替她找婆家了。

還好,三太太身邊有個伶俐的使喚丫頭叫:杏兒,幹活手腳麻利,心眼也多。不過,此刻杏兒的心,也不三太太這裡,她也惦記著到前面去看熱鬧呢。

三太太也看出來了,拿話擠兌她,說:「你要想去外面看那紅頭髮、綠眉毛的西洋景,我也不攔你。只是,不要痴心妄想誰給你好臉子看。」

杏兒說:「我才不指望誰給我好臉子看,我只想看看大少爺長什麼樣,還有那個阿初少爺。我呀,不是個男孩子,我要是大少爺的書童,跟著大少爺留洋,沒準現也是個什麼博士了。哪像跟著您啊,做到死也是個丫頭。」

「喲,喲,喲。委屈死你了。那你怎麼不去啊?去啊!」三太太說。「我不希罕你伺候。」

「算了吧。」杏兒笑著說:「等我去了,你還不哭天抹淚的難過。你不希罕我伺候,我希罕伺候您啊。」說得三太太也笑了。

正說話間,就聽見外面放鞭炮,炸響炸響,三太太想,一定是大少爺到家了。

阿福的汽車一駛進弄堂,就聽得一串鞭炮聲炸響。阿初略向外一看,冷不防地吃了一驚,他看見大太太和四太太都站外面迎接。這可使不得,禮遇太過隆重。他連忙叫阿福停車。

車直開到丫鬟們的面前,還沒停穩,阿初就下來了。

「大少爺您好!」丫鬟們異口同聲地鞠躬問安。

阿初笑著解釋說:「姐姐們誤會了,我不是大少爺,我是阿初。大少爺還沒到……」

他還沒解釋完,丫鬟們又齊刷刷地鞠躬,說:「阿初少爺,你好!」

阿初還沒答話,四太太已經含著淚奔過來了。「阿初!」

「乾娘。」阿初本打算見了四太太,好好的給她行個大禮,沒想到四太太一走過來,就把他緊緊抱住,大哭起來。阿初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好跟著四太太難過。

這時,麗水興高采烈地迎著大太太跑去,抱著大太太又哭又笑,一五一十地跟大太太講榮升的事情。說榮升碼頭遇見一個暈倒的姑娘,執意送她去了醫院。榮升的脾氣大家都是知道的,誰也拘束不了他,大約要等一會才能回家,叫大太太不必擔心。大太太這才略舒了一口氣。

四太太哭了一會,猛想起大太太來,自覺有失禮數。趕緊叫阿初給大太太磕頭。阿初到大太太跟前行禮,大太太笑著說:「現不同從前了,好歹阿初也是一個留洋的博士了,舊規矩不用因循了。」四太太揩了揩淚,說:「大太太慈悲,沒有大太太,哪有我們阿初今天的出人頭地,舊規矩不用因循,恩情須是要銘記的。」說著,說著,四太太自己先跪了下去,阿初趕緊隨四太太跪了,一同給大太太磕頭。「罷了,罷了。我知道你們的心。」大太太一把將四太太扶了,吩咐阿初起來,說,等大少爺回來,一家人給祖宗上香去。

一場熱熱鬧鬧的迎歸大戲,因為主角的缺席,而顯得虎頭蛇尾。直到掌燈時分,榮升才回來。大太太自然也免不了喜極而泣的俗套,母子二人一陣歡喜、一陣傷心。給祖宗上了香後,母子二人促膝長談,說不完幾年來的悲歡離合,人世滄桑。大太太見榮升聲音清朗,形容也不憔悴了,暗暗感謝上蒼,總算是合浦珠還,稱心如意。

天氣彷彿還是早春,冷颼颼的。窗外的空氣特別新鮮,一大片鬱鬱蔥蔥的綠葉窗沿外招搖,春煙潤著綠油油的葉子,繫戀著生命的趣味。

和雅淑醒來的時候,既恍惚,又迷茫。她睜著一雙憂懼的眼睛,先是痴望著頭頂上粉白粉白的天花板,然後,目光緩緩移動到輸液瓶上。她不敢輕舉妄動,她覺得身體很疼,渾身乏力。她看見有一個清瘦的男子正坐病房裡的椅子上看報紙,那人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穿著一件藍緞子長衫,身上瀰漫著淡淡的茉莉花茶的香氣,雖然報紙擋住了那人的面目,她從那人的坐姿和穿著上也能感覺到這個人的溫文爾雅,格調不俗。

她想著自己百事乖違,落魄無靠,珠淚兒滾滾而下,哽咽了起來。

「你醒了?」她的悲傷,換來了榮升的問候。榮升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看見和雅淑暈倒的一瞬間,身體上反而有了重生一次的幻覺。

「你感覺怎麼樣?你已經昏睡了三天了。」

「我感覺很難……」和雅淑難過地說不下去。

「很難受嗎?」

「很難,活下去。」雅淑說。

榮升沉默了。

面對一個不想活下去的人,使他想起從前的自己。

他溫柔地看著躺床上,臉色蒼白的雅淑,說:「你失去了你一生中最心愛的人嗎?」

雅淑搖頭。

「那,你為什麼不想活?」

「我家裡人逼我嫁人。」

「你寧死也不肯嫁?」

「是。」

「為什麼?」

「我們沒有感情。」

「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榮升說。當年他和妻子結婚的時候,也是互不相識的。

「他外面養小妾。」雅淑的聲音有些激動。「他好逸惡勞,他還抽鴉片。」

榮升的臉陰沉起來,他突然站直了身子,臉沖著牆,不說話。雅淑感覺到了他的不快,問他:「你怎麼了?」

「我也吸過鴉片。」榮升的聲音很沉很冷。

雅淑長嘆了一口氣。說:「戒了吧。」

「已經戒了。」榮升說:「但是,很想再抽。精神上很不容易控制。」

「是先生救了我。」雅淑突然把話岔開。「我卻沒有償還先生恩情的能力。」

「我沒有救你。」榮升淡淡地說:「你不必償還。」他走到病房門口,又轉過身,說:「你的醫藥費我已經提前預付了,等你身體康復了,你就自行出院吧。」

「等一下。」雅淑支撐著坐起來。「先生您還來嗎?」

「如果,我來,不帶給你任何壓力的話……」

「那麼,先生請再來。」雅淑表明了態度。

「好,那麼,再會。」榮升走出病房,關上了門。

雅淑看見椅子上翻落的《上海白話報》上一張引人觸目的大照片,那是自己昏倒地的慘象和一條消息:上海葯業大家族掌門人榮升大少爺與一神秘女子於三天前秘密入住同一家病房。該女子疑為榮大少的秘密情人……

「梨雲閣」的雕花欄杆下,榮府的丫鬟蟬兒和杏兒正給紅嘴綠鸚鵡餵食,陽光暖暖地映鸚鵡架上,特別愜意。兩個人一邊嬉笑,一邊說著閑話。

「大少爺還歇大太太房裡嗎?」杏兒問。

「可不。大太太想了這麼多年兒子,眼淚集了幾大筐。好容易盼到大少爺完好無損的回來,那還不得寶貝似的供著。」

「算算大少爺回來有大半個月了吧?」

「是啊。」蟬兒的手被鸚鵡啄了一下。「哎呀,真該打。餓死鬼投胎啊你。」蟬兒用金匙敲了敲它的頭。

鸚鵡叫起來:「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

「少爺回來了,一樣打你。」蟬兒傲氣地說。

「你沒聽說嗎?二少爺也來了。」

「還不是來伸手要錢的,大太太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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