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同林春鳥各自飛

門開了。阿初一臉憔悴的站門口。濕漉漉的頭髮撂他筆直的鼻尖上,手裡拎著一盞半明不滅的馬燈,褲筒里浸泡的雨往鞋底里灌,鞋底里積存的水往外冒,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乾的。

本來疲憊不堪的麗水,一看見阿初,就像看見了五百年前的冤家,鬱積她胸中的火星糰子一下子被點燃了,她「噌」地一聲竄起來,衝到門口,對準阿初的面孔揚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水花四濺。

阿初一動不動,連最基本的本能反應都沒有,只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麗水,眼光里閃動著與生俱來的倔強,以至於麗水不得不心怯。阿初面無表情地徑直從麗水身邊走過去,等麗水反應過來,他已經走到屋子中間,麗水緊跟著他身後。

「你知道回來了?你怎麼不死外面?」

阿初毫不理會地扯開了拖泥帶水的外套扣子,把脫下來的外套扔腳下。

「他今天晚上要死了,你怎麼辦?」

阿初毫不理睬,繼續解開黑色絨衣領扣。

「你回答我!」麗水一把拽住阿初的衣領。

「放手。」阿初冷冰冰地說。

麗水不放。

「放手啊!」阿初粗暴地大吼。

麗水的手不由自主地鬆開,由於過度氣憤,麗水的臉龐變得青紫。阿初卻突然之間想到自己留給少爺的那封信,心想:「糟糕!」不假思索,飛快地向書房跑去。

麗水瞬間回過神來,追著他,兩個人幾乎同時闖進書房。阿初迅速地打開抽屜,臉色陡變,回過頭來質問麗水。「你拿了我東西?」

麗水氣得瞠目結舌。「你混賬!」

「你把東西還我。」阿初的口氣強硬。

麗水氣得說不出話,兩隻手捂著胸喘氣。

「把東西還我。」阿初說。

「你說我偷你東西?」麗水的自尊心受到有生以來最大的打擊,而施行這種打擊的僅僅是榮家的一個家奴,這是麗水最不能容忍的事。麗水勃然大怒。「混賬奴才!你給我跪下!跪下!」

阿初冷笑,轉身就走。

「你給我站住!」麗水直衝過來。「你以為現你身份不同了,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欺負主子了!」麗水揚起手來就要打,阿初一伸手捏緊她手腕,對著她的臉,咬金嚼鐵地說:「你再打我,我就要還手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阿初猛地一鬆手,把麗水閃了一個踉蹌。

「把東西還我。」阿初還是那句話。

麗水蔑視地看了他一眼。「你說,這家裡哪一樣東西是你的?你說!」

「這裡哪一樣東西是你的?你以為你來度假?你從倫敦到卡迪芙,連車馬費都沒有了。到了這,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是你自己掏的錢?少爺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坐吃山空。我的出診費、代課費還不夠這的房錢、飯錢、你的衣服錢、少爺的葯錢……」

「原來我們姐弟一直靠初先生養活。」一句冷冰冰地話直直拋過來,榮升咳嗽了兩聲扶著扶梯站樓梯口。麗水「哎呀」了一聲,顧不得和阿初惡吵,慌不迭地上去扶他下樓。阿初沒敢抬頭,往後退了幾步,雖然隔著樓梯,阿初低著頭也能看見少爺手中拿著那沉甸甸的信。榮升走下樓,回頭看了阿初一眼,說:「跪下。」

阿初跪下了。

榮升由於身體虛弱,扶著椅子坐下,輕言細語地對麗水說:「表姐,你大呼小叫的,不怕人笑話。」麗水不吭聲了。「表姐,我想喝杯咖啡。麻煩你。」

麗水趕緊地說好,端著咖啡器具到外面廚房去了。支開麗水,榮升的態度開始緩和。

「知道為什麼要你跪?」

「是我說錯話。」

「不,你沒說錯話,你說的都是事實。你不滿意、不開心,可以跟我講。麗水到底是姑娘家,遠來是客。你明不明白?」

阿初點頭。「你明白就好。」榮升向阿初指了指緊閉的落地窗帘。阿初立即去拉開窗帘,清晨的陽光照射進來,窗外的花枝陽光的浸潤下,顯得生機盎然。

榮升不說話,靠椅子上,感覺到愜意。阿初了解榮升,彼此之間默契很深。他知道榮升等他開口解釋,可是這一次自己沒法開口辯解,因為自己拋下病中的榮升,總覺得自己理虧。

「到底什麼事?你不想解釋?那好,也許我看了這封信,就用不著聽你解釋了。」榮升動手去拆信。

「Please trust me!」阿初情急。

榮升隱隱約約的猜到這封信里裝的是什麼了。

「少爺,請你相信我。如果我們之間的信任還,請你把信還給我。」阿初走近榮升,懇切地說:「我現站這裡,這封信就失去了存的意義,請相信我!」阿初伸出手去。

榮升淡淡一笑,握著信的手舒展開來。

「別信他!」門「砰」地一聲被撞開,麗水費勁地拖著一口打開的黑皮箱進來,雙手一放一掀,皮箱里裝的阿初的隨身衣物、醫療器械、書本等東西雜亂無章地灑了一地。榮升看了一眼,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想逃!」麗水大聲地吼。「要不是房東太太把他的箱子還回來,我們還被他蒙鼓裡。」

「表姐,你出去。」

「表弟……」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先出去。」榮升堅持。

麗水出是出去了,不過踩得地板震天響。

「什麼時候的事?」榮升問。

阿初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說話呀——」

阿初躊躇地:「昨天晚上。」

「是她辜負了你?」

「不,是我辜負了她。」

榮升頗感意外。這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為什麼?」他問。阿初很痛苦,不知道如何講清楚這一夜之間的逆轉。榮升卻突然想起昨夜自己恍恍惚惚聽見的嬰兒啼哭聲。「你?為了那孩子?為了瑪麗亞?」

「是。」阿初答。

榮升突然感到遺憾。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是另一種。「你知不知道,上海,『私奔』是一件十分可恥的事。要是鄉下,『私奔』就是犯罪。罪犯是要被沉塘的。」

「這裡不是鄉下,這裡是英國。少爺也不是封建家長,所以,阿初不會死。」

「這麼肯定?」

「是。」阿初十分肯定。

「我曾經為了『愛情』一度想放棄自己的生命。想不到,你卻為了一條『生命』而放棄『愛情』,值得嗎?」

「值得。」

「為什麼?」

「『愛情』是生命中的點綴。」

「是真的嗎?」

阿初點頭。

「你真的是這樣認為的?」

「是。」

「也許,這是你我最大的不同,我以為『愛情』是『生命』的全部。」

「少爺你失去了『愛情』,但是,你還活著。人活著,就有希望。包括『愛情』。也許,不久的將來,不遠的地方,就有一位純潔的女子,踏著月光,踩著露水,吹著哀傷的簫,等待你去喚醒她的心靈。『生命』對人來說,只有一次。珍惜『生命』就是珍惜『愛』。」

榮升感慨地說:「八年來,我一直為了失去的『愛』而困擾,以至於不能自拔。今天恍恍惚惚地又覺得自己還有希望。」

「少爺你這八年來並沒有病。」阿初說。

「你說什麼?」榮升瞪大了眼睛。

阿初迎著少爺的目光說:「你沒病!」

榮升癱軟地倒椅子上,眼裡有淚。

「自從少奶奶死了之後,你就把自己的心和她一起埋葬了。你埋葬了自己的心還不算,你連自己的身子也想毀掉,你不夠勇敢,你沒勇氣殺死自己,你就病。你身子弱,全家上下都知道,要說大少爺裝病,全家人沒有人會相信。你明知道:虛不受補,越補越虛。你就不停地給自己灌補藥,灌到自己吐血不止。」

榮升開始劇烈咳嗽。

「到了英國,我以為事過境遷,你會停止對自己的折磨。可是我錯了,少爺你不但不想重新開始新生活,反而變本加厲。你吸鴉片,吸上了癮。」

「夠了!」榮升大聲斷喝。「夠了……已經太晚了……」

「不晚。少爺你還可以回頭。」阿初平靜地說。

「你說什麼?」榮升霍地站起來。

阿初指著衣柜上鑲嵌的大鏡子,說:「少爺你看,你目光清澈如水,身子雖然虛弱,但是精神狀態良好。其實你已經戒毒了。」

「從什麼時候起?」

「三年前。我就開始讓你戒毒了。我先試著減少你鴉片的用量,然後我用醫學院研製的戒毒膏化成水給你用藥。我給你用了適當的鎮定劑,讓你睡眠多一些。」

榮升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幾年我老是睡不醒。」

「但是你對鴉片的心理依賴依然故我,於是,我就……」阿初不知道該不該讓他知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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