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萬古江河 第八十七章 鳳笙去去無邊已

李豫側身,張涵若雖面有污痕,衣裙破損,然天姿絕色絲毫未被遮斂,只是眸中失卻了往常的飛揚傲氣,迷惘且略帶憂鬱,孤零零立於一側,顯得孑然孤清。

方才張涵若被解開繩索後,見李豫對沈珍珠如此深情,視她如無物,自慚形穢,退避於殿中一角,腦中昏茫茫如塞,痴痴傻傻的聽殿中各人言語,隨眾人跪拜行禮。眾臣皆退,惟她仍立在旁側,一時無人注意到她。

李豫頗覺愧疚,說道:「涵若,朕必會十倍補償於你。」

「十倍補償?」張涵若猛的下巴一揚,昂首對視李豫,眸子如月夜冷星,犀利刺人,與生俱來的狂傲重新回覆到她的身上,道:「陛下是要怎樣補償我?陛下現時富有四海,是否要將半壁江山割與妾身?或者,立妾身為後,掌管六宮鳳印?」

李豫微皺起眉頭,張涵若已「哈哈」大笑,指向李豫道:「都不能是么,都不能?!」

李輔國在旁呵斥:「大膽,怎能這樣跟聖上說話!」

張涵若繼續笑,凄涼之意徐徐上涌,眸中噙淚,她強忍著,不讓掉落下一滴眼淚,「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利用沈姐姐的吧?你能補償我什麼?你已經讓我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待吐出這四個字,張涵若自己的臉色倒是先微微變了,她驚詫:自己怎會冒出這四個字?

腦際雷鳴電閃。

她真是已經一無所有!

這樣的事實,這般的現實,她悚然心驚,只覺浩瀚無邊的黑暗、無止境的空虛,如潮水般不可遏止,翻湧上心間。

不會,不會!

她抱住自己的頭,一遍遍在心頭吶喊:絕不會,我是張涵若,論才論貌,世間哪位女子能與我比肩?怎麼會,怎麼會如此?

「涵若。」她聽到沈珍珠喚她,沈珍珠的眸中充滿著憐憫。

不,她不需要憐憫!面前的案幾,雕龍刻鳳的樑柱,李豫驚訝而複雜的面容,沈珍珠滿是關懷的容顏,瞬時變得怪異扭曲,天旋地轉,全失常態!

她的世界坍塌了?

唯有殿門處陽光明碩,那大概是她最後的逃生之路!

「啊——」張涵若慘叫著長呼一聲,推開面前的沈珍珠,雙手合抱著頭,跌跌撞撞朝殿外衝去。

「快攔住她!」沈珍珠瞧張涵若神情不對,焦急的提醒李豫,身子被張涵若推得仰後翻退。

李豫眼疾手快,伸臂將她合腰攬住,同時揮袖令道:「攔住!」

早有守衛大殿的兩名侍衛一左一右上來,伸手擋住張涵若去路:「張良娣留步」。哪想張涵若此際神智昏亂,見有人敢擋她,不假思索,提手將左側侍衛腰刀「咣」的聲抽出,隨意朝右一砍,右側侍衛不敢還擊,急忙躲閃,便在這瞬時功夫,張涵若將刀「鐺」的飛擲開來,飛奔出殿。

沈珍珠急了,提手喝道:「還不快些跟上——」看著數名侍衛緊緊追出,手尚沒來得及放下,突感腹部劇痛,不自禁皺眉呻吟出聲,李豫臉色頓變,連迭聲問著「怎麼了」,微微掀開她的裙裾,一縷極淡的血色浸染到裙間,他立時將她橫抱起,厲聲直喝:「速傳太醫,傳太醫——」邊喊邊抱著沈珍珠朝殿後奔去。

紫宸殿後房舍中多有安置床榻的,李豫情急之下一腳踹開最近一間房,將沈珍珠小心翼翼地抱放到榻上,身後自有大批宮女內侍蜂擁著跟進。

沈珍珠自知生產在即,以慕容林致所計算,產期應尚有幾日,大概因著今日過於驚懼操勞,這腹中胎兒竟要提前來到世間了。她有過一次生產經歷,方才雖然劇痛,但此際痛感卻又輕了,時痛時不痛,便料著不會即刻發作生產,只是全身竟似無半分力氣可使,心中焦急,拉著李豫的手,低聲道:「林致——」

李豫立刻明白,暗罵自己糊塗,放眼看去,嚴明正在室外巡梭,便招手喚來,急急令道:「快,速出宮請慕容小姐!」嚴明立時拱手領命去了。

太醫令後腦傷口包裹著,領命前來。沈珍珠極不願意讓太醫令診脈,瞧著李豫焦灼的神情,雖知難以避過,還是低語道:「我現在還好,待林致來了再說吧。」

李豫鄭重說道:「林致遠在宮外,不時什麼時候才能到達。且讓太醫令診療,莫要耽擱了。」

於是太醫令恭身上前替沈珍珠號脈。闔目把脈竟有一炷香功夫,也不知是天氣漸熱,還是被擊暈後身體虛弱的緣故,他額頭、脖頸汗滴如豆,就是不開口說話。李豫便隱隱有些動怒,沈珍珠朝他微笑搖頭,見著她澄靜自若的眼神,他的心方稍有安定。

太醫令終於站起,躬身稟道:「娘娘尺脈轉急如同切繩,正是臨產之兆。且胎位極正,胎兒安康,以微臣診斷,不過三五個時辰,定然會發作生產。」

李豫稍見喜色,緊執著沈珍珠一隻手,對她溫言說:「這就好,不必害怕,有我陪你——」

「只是,」太醫令抬首看了看李豫,心存躊躇,李豫也轉過臉看他,皺眉,「吞吞吐吐什麼!」

太醫令一咬牙,「只是娘娘體虛氣弱,生產之事要損耗極大的體力,微臣恐怕,恐怕娘娘無法支持下去!」

「體虛氣弱?」李豫疑惑的看了沈珍珠一眼,其實沈珍珠在慕容林致藥物的將養下,比以前還要略胖一些,李豫一直甚為歡喜,實看不出她哪裡「體虛氣弱」了。太醫令也是忐忑不安,說「體虛氣弱」實在已經是最避重就輕了,他見今日情形,哪裡敢說出「油盡燈枯」這四個字來。再說,他曾側面聽聞太子妃另有高人診療,只盼那人趕快到來,讓他脫了干係。再是一片忠君報國之心,亦犯不著為後宮妃嬪之病累及全家老小。

沈珍珠低低的笑了,「太醫令敢情今日被擊中後腦有些疲乏,我今日尚未進粒米,當然體虛氣弱,還覺得頭很暈呢!」

李豫一聽,心如刀絞,連忙吩咐熬制參湯,又教太醫令在室外侯著。

李豫甚為不安,倒還是笑著對沈珍珠道:「若早知這樣麻煩,我寧可不要這個孩兒。」沈珍珠故意撅嘴,道:「世上哪有你這般狠心的父親。」想到張涵若,隨口道:「不知涵若妹妹怎麼樣了?」雖然憐憫張涵若,但卻不忍心責備李豫,李豫待自己已是絕好,他所做之事自己未盡一分力,人生已然如此,自己有何資格惺惺作態斥責他呢。最後的韶光,她本該分秒珍惜。

不多時參湯端來,李豫一口口親自喂她喝下,道:「你莫若休憩罷,想必也是困極了。」沈珍珠確實覺得極困,喝了參湯全身發暖,不過一偏頭便真的睡熟了。

李豫坐在榻前凝神看她,良久不動,聽得室外有人咳嗽,便緩步走出去。

風生衣拱手,低聲稟道:「張良娣,她方才胡亂奔出內殿,不慎誤墜入太液池,想是無法找回。」

李豫動容,道:「無論如何,你叫程元振多派人手,必得將她尋回!」

風生衣向來直話直說:「陛下該知道,太液池排水渠原與廣濟渠相通,近日長安城連降暴雨,處處水漲船高,要尋回,只怕……」李豫也知道這確是極難,常言道水火無情,火尚有躲避之處,便人若陷入洪水中,正如滄海一粟,轉瞬就被湮沒。

風生衣又奉上一物,道:「這是臣由張良娣墜河處拾得的。」

李豫輕輕接過,入手溫潤熨帖,正是當年自己與張涵若結盟時,「贈與」她的玉佩。這枚玉佩乃是生母吳氏遺物,他曾常年佩飾腰間,與張涵若結盟時,被她一眼看中,半是強奪半是耍賴般搶去。而這件事也引起沈珍珠誤會,令得沈珍珠嘔血和決然的離開他。

現在玉佩重回手中,回想當年,張涵若的嬌嗔與驕傲,歷歷在目。

他心頭有些沉重,極目朝太液池方向望去,一鑒涵空,雲煙千里,她,恐怕已然化作水魂。

涵若,涵若,正應她的名諱。

他確實深負於她。不過,就算重來一回,他必定仍會這樣做。不僅因為要以她取信於張皇后;更因為,他不能容納一位手握兵權的妃子,婦寺干政,至張皇后,至他君臨天下,必須全然遏止。

他獨自在室外佇立許久,方回至沈珍珠榻前。

沈珍珠還在睡眠中,因為輕微的陣痛持續不止,她睡得不安穩,微蹙著眉頭。李豫將手撫上她的腹部,如耳語般對她說道:「從此再無人能打擾我們,天長地久,我與你,終於能守得到——」

「呃!」沈珍珠失聲叫痛,猛然醒來,死死攥住李豫的手。

太醫令衝進來:「娘娘發作,即將生產。請陛下迴避!」宮女內侍們早就預備好,捧著各色盆盤,盛著熱水魚竄而入。

李豫紋絲不動,任由沈珍珠攥住他的手,淤痕叢生。唯有這樣,他方能感受到她的痛楚。更念及數年來,他讓她所承受之苦痛,心更如萬箭齊戧。

還是極痛,較之當年生適兒不遑多讓。沈珍珠知自己體力極差,若大聲呻吟叫喚,最易損耗體力,皓齒緊咬下唇,竟要咬出血了,李豫連連說:「你若是痛,便只管叫喚出聲!」

儘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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