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萬古江河 第八十二章 雷霆卻避鋒芒疾

一個多月後,沈珍珠孕期滿百日,晨昏嘔吐終於慢慢停了,精神稍見飽滿。此時離大唐疆域愈來愈近,雖然行路慢,但李豫早遣了親信衛率快馬驅前送信與風生衣,暗囑前來接應。沈珍珠尋得個四下無人的機會,將默延啜留下的那張紙條遞與程元振。程元振先是驚詫,隨即朝她長揖至地,再無多話。

九月下旬,艱難的攀越過賀蘭山,金城郡已然在望。草木山嶺依舊,眾人心境已是大然不同,均情不自禁暗自慶幸,這一趟回紇之行險死還生,終於可以回歸故土,愈加歸心如梭。

宿營後洗卻多日來的疲憊,在平明曉色中,踏上通往金城郡的大道。

李豫極目遙望,金城郡巍峨城牆黑黝黝的隱沒在群山與林木之間,渾成一色。他心中歡喜,輕輕將韁繩一提,坐騎似通人意,昂首蕭蕭嘶鳴,此音未落,聽得前方亦有馬長嘶,清越入雲,恰如呼應。隨著馬嘶之聲,蹄聲得得,赫然有人風塵僕僕迎將上來,青衣長劍,風采洒脫,正是風生衣。

嚴明最是歡喜,一馬當先迎上去,喚道:「老弟,你總算來了!」

風生衣一笑,縱身下馬,拍嚴明的肩:「嚴兄辛苦。」隨即上前拜見李豫,道:「某已在此處等候一晚,殿下無恙吧。」李豫笑著點頭,下馬扶他起來,說道:「沈妃也在後面馬車上,你去見見她吧。」

風生衣已知悉此事,遂上前拜見。沈珍珠掀開馬車帷簾,朝風生衣微笑示意。風生衣眼角微揚,極快的掃過沈珍珠一眼,垂首道:「娘娘一切安好?」沈珍珠苦笑,道:「將軍想來沒有料到,我會再回來吧。」風生衣低聲道:「殿下從未放棄過娘娘,娘娘怎能放棄殿下?」只說得這一句,不便再多說,揖禮退下。

驅馬趕路途中,風生衣向李豫稟道:「皇上病情加重,皇后近月以來多次召見或密會越王,恐有密謀。」李豫早有預料,張皇后一心奪嫡,然諸子年幼,就算肅宗有心,但太上皇和群臣決不會同意廢立;而皇帝身體愈來愈糟糕,若李豫順利即位,新舊帳一起清算,張皇后豈有活命之理,唯今之計,只能聯絡李豫之下最年長的越王李係,以求生機。李豫目光閃動,嘴角牽出一抹不易覺察的冷笑,「陛下總還能支撐數月吧,孤不信——她雖然敢數次謀殺孤,莫非還真敢弒君篡位!」

風生衣道:「萬幸殿下已脫險境——」

李豫微微一笑:「真的已脫險境了么?一日未抵長安,便有未卜難測之事,你來接應孤,還有無其他人知道。」

風生衣搖頭肯定的答道:「絕沒有,某一得到消息,稍對刑部公務作了部署,便悄悄的獨自趕來了。」

李豫點頭,「這樣最好,只是孤遠眺這金城郡,總有一種不祥預兆,須得處處小心。」風生衣昨日經過金城郡時已多加留意,未發現有什麼不妥,加上現任金城郡守原是郭子儀部下,也曾跟隨李豫東征西討,並非趨附張皇后一派的,然而李豫既然這樣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他喏喏稱是。

因行速較慢,至天色盡黑,一行人馬方到達金城郡城樓下。已過酉時,依例金城郡城門已關。戌樓上士卒來回巡行,旁側房室內燈火閃爍,人影綽綽,傳來男女時高時低的調笑,更有濃郁的酒氣酒香隨風四下里飄散。

李豫暗自皺眉,嚴明道:「居然在城樓上與脂粉調笑取樂,真是大膽!」

城樓上士卒高聲喝道:「下面是什麼人!」

李豫身份自然不能泄露,程元振躍馬上前,道:「某內飛龍正使程元振,有急事回京面聖,速傳守門官,開啟城門!」來頭甚大,士卒連忙敲叩房門稟報。卻聽室內男子醉醺醺的暴喝道:「什麼內飛龍、外飛龍?律例在此,酉時既過,城門不能開啟。叫他明日再來!」程元振大怒,喝道:「小小門將,不守規制,口出狂言,還不出來受死!」

李豫與風生衣對視一眼,齊聲按低聲音:「小心——」金城郡乃邊礙重鎮,最蠢笨的守將也知不能在城樓上胡鬧,更不至於膽敢對內飛龍使無禮,風生衣何等敏銳,早已感覺到這城樓隱有森冷之氣、殺機四伏,暗地抬手示意,載著沈珍珠與秀瑩的兩輛馬車緩緩後退。

卻聽一聲梆子響,城樓房室乍暗突明,密密匝匝的人頭在城樓上攢動,總有數百人之眾。

「放!」隨著一聲號令,千弩並發,箭矢如暴風急雨傾瀉下來。風生衣拔劍疾呼「快退!」但見漫天白芒飛舞,嗖嗖之聲不絕於耳,轉瞬斬落無數箭頭,李豫、程元振、嚴明及眾侍從均且退且舞動兵器斬落流矢,躲避不及中,多人中箭落馬,李豫回顧沈珍珠的馬車——後退甚遠,箭矢射程無法及達,正稍自安心,左肩一涼,一支箭擦著皮肉划過。

風生衣喊著「殿下快退」,長嘯數聲,奮起精神,正連連揮劍擋箭中,聽得城樓上忽地傳來女子清叱:「風生衣,你輸了!」那聲音熟悉至極,情不自禁朝上望去——何靈依傲然端立城頭,蕭蕭長風中,薄紗綠裙如羽翼,飄然拂動,最令他驚駭的是:何靈依手執巨弓,箭頭正堪堪對準後畔的李豫!

何靈依朝風生衣倨傲一笑,弦如滿月,箭如流星趕月,疾射而出。

風生衣不假思索,縱身撲向李豫。

何靈依色變,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動的,遂復取箭上弦、拉弓放箭,這一箭竟似傾盡全副心神,快捷無倫,勁勢無倫,直追第一支箭——

便在此同時,風生衣與李豫在地上連連翻滾,避過疾雨般射來的箭矢,風生衣倉促間隨手拾起一支墜落箭羽,舉輕若重,力透千鈞,截空如電,回射城頭——

「哧」,弦聲未絕,何靈依射出的第二箭已生生將前一箭擊落,兩支箭同時墮地。

何靈依胸口一盪,緩緩低頭,胸前綻開點點血花,綠裙艷血,便在這幽暗夜裡,也格外妖艷炫目。

風生衣驚駭莫名,對眼前之事無法置信。

何靈依宛若一片綠雲,悠悠蕩蕩由城頭墜下。

「師妹——」他長嗥,不顧一切朝城樓狂奔,迎面無數箭矢劈頭而下,他狂亂揮劍擊斬,縱身騰空,終於在半空將她接入懷中。

箭已沒矢,正中心口,反倒流血極少。風生衣語無倫次,「師妹,你不能死,不能——全是我不好,是我輸了,我認輸,我們一起回峨眉,可好?——」何靈依的手按住他的衣襟,止住他的話,笑靨依舊,嬌憨依稀,一如少年同師習武時。她脈脈看他,似溫存,似感嘆,留給他最後一句話:「這一生,你只怕永遠不會明白——你的最愛。」

風生衣不懂她的話,心割裂開般劇痛,仰天悲號,四方蕭木颯颯。

城樓上射出的箭矢在何靈依墜落時暫歇片刻,再復亂箭連珠,全招呼向唯一在射程內的風生衣。李豫並程元振、嚴明焦急呼叫提醒,均恨此行無人帶有弓箭,對城樓上所發的亂箭毫無還手之力。

風生衣本自抱著何靈依屍身呆坐不動,說時遲,那時快,他猛一提劍,捲起一道凜冽光弧,劍氣如長風破浪,數丈內外,滿天箭矢如流星墜地,長嘯聲中他放下何靈依屍身,氣沉腰際,提足點在城牆上,疾踏垂直的城牆,瞬息間已越上城樓。

城樓上的未料風生衣有如此武功,沒來得及躲避,風生衣雙目赤紅,長劍翻飛,連聲慘叫中右方一片士卒尚未倒地,他已斬殺向左方的士卒。

李豫遠遠望得城樓上血光飛濺,知悉風生衣傷痛後悔,移恨於這幫偷襲者,竟殺紅了眼,深覺風生衣多年來為自己所做事情太多,今日令他無意失手,痛失所愛,暗自愧疚。左臂一暖,卻是沈珍珠不知何時竟下馬車走到身側,輕挽住他的胳臂,佇立在旁。他見她面色煞白,眸中淚光若隱若見,手指微微發抖,遂回握她的手,「我沒有事。」

「呃!」隨著最後一聲短促的慘叫,城樓上燈火漸暗,歸於沉寂。「轟隆隆」悶響聲中,城門中開,風生衣手中提有一物,騰躍疾行而來。

「通」,風生衣將手中之物擲到李豫跟前,說聲「請殿下處置」,掉頭朝何靈依屍身所在走去。

李豫低頭,「那物」原來是一身量嬌小的女子,長發披散,因被摔得甚重,痛苦的在地上蠕動著,沒有抬頭。沈珍珠聞得那女子身上散發淡淡幽香,香而不膩,濃而不妖,脫口道:「獨孤鏡?!」

獨孤鏡猝然抬頭,邊喘著氣邊冷笑道:「是我。」濃妝遮掩住她原本清秀的容顏,衣裳極艷極薄,眸眼精明中平增妖媚。嗅覺記憶本是最恆久難忘的,沈珍珠舊日在張淑妃宮中聞過獨孤鏡所制香料氣味(注),現在不過下意識喚出獨孤鏡名諱,若單看相貌,說不準未必還能認出獨孤鏡。可是,獨孤鏡涉嫌誣害李豫,就算沒死,現在也該在大理獄中啊!

李豫道:「果然是皇后將你從獄中劫了出來,瞧你這模樣,竟是做了娼妓也不忘要殺孤!」

獨孤鏡艱難的一點點站起,拍掉沾在衣裳上的泥土與塵灰,揚頭道:「殿下應當知道,若是奴婢得不到的東西,必然也不會讓她人得到!今日事敗,要殺就殺,也不必多話!」

李豫思忖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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