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萬古江河 第七十九章 英雄一去豪華盡

三部族首領在十丈開外勒馬止步,其中一人先縱身下馬,道聲「得罪了」,將李婼拽下馬。李婼被擄後,因著大唐公主的身份,葉護尚對她十分客氣,未曾輕慢,這次攻打王庭,也暗押於後營,這其中原因有二:一是攻下王庭後有大唐公主在場作證,可為正名;二是萬一有不測,也是最好的武器。方才三部族首領均在葉護旁側,見情形不對,早暗地裡溜出將李婼押來。李豫遠在山丘上,一待瞧見李婼,便要朝交戰處行去,嚴明一躍而出,死死拉住李豫臂膀:「殿下不可輕易現身!」

李婼手足雖然未被捆縛,但自知憑自己微末武藝,絕無可能逃出這三個孔武有力的男人之手,平靜的微笑,整理衣裳,捋正發冠,方抬目遙遙迎上默延啜的目光。

默延啜揚聲道:「可賀敦受苦了,是默延啜對你不住!」

李婼答道:「可汗無事,我就安心了,可汗不必自責。」

默延啜又道:「可賀敦,你怕不怕?」

李婼輕輕搖頭:「可汗不必管我,以國為重。」他們二人說話都是用漢語,故沈珍珠聽得一清二楚,隔得這麼遠,她看不清此際李婼的神情相貌,可這樣簡單的問答對話,已讓她心中甘苦交加,甘者,為李婼脫出舊形貌,現已真正意義成為回紇的可賀敦;苦者,李婼別故園、履異鄉,說來全因為她。

葉護聽到李婼說到「以國為重」四個字時,嘴角微微一顫,默延啜看在眼中,並不點破,厲聲喝出三部落首領的名諱,道:「本汗即位後,一直對你等部族不薄,為何要反我葯羅葛氏,挑起內亂!」

德里克氏的首領正是方才拽李婼下馬的那個,枝杈著絡腮鬍子,朝地「呸」道:「不薄,說什麼不薄!大漠南北,誰不知道百年前那件事,弄得我德里克氏人丁凋零,在十九姓中抬不起頭!薩滿巫師說了,除非你葯羅葛氏不當大汗,否則我德里克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默延啜冷哼,又問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的首領:「你們又是為什麼原因?」

兩位首領異口同聲道:「我們也是為了部族的興旺,葉護丁盧允諾我們,將最好的水草地劃給我們兩部!」

默延啜怒不可遏,將彎刀狠狠插地,喝道:「就為各自部族的蠅頭小利,你們便置咱們的汗國大局不顧,投靠這喪心病狂,通敵賣國的渾蛋!」

三位首領同時大怔,齊聲道:「通敵賣國?」

默延啜道:「三年多前,突厥與黠嘎斯人襲擊咱們回紇,連攻下好幾座城池,害得咱們無數兄弟戰死。各位想想,突厥人和黠嘎斯人從來都不是咱們的對手,這才被咱們趕出草原,為什麼這次會這樣容易?原因就是——葉護乘我不在王庭,與黠嘎斯人暗自私通,將咱們駐防的消息告訴他們,並且商定攻下王庭後,平分咱們回紇汗國疆土!」在場兵卒聽到此言,既是驚異又是疑惑。要知通敵賣國最為回紇人不恥,篡位奪權憑武力,若能奪得是本事,多半還能得到回紇人的仰慕欽佩,然出賣朋友、部族和邦國,便只能教人神共棄。尤其葉護部下一些士卒,他們的親人曾戰死於富貴城保衛戰,一聽竟是葉護通敵,心頭更是震撼動蕩,一時多有小聲議論的。

「父汗,你這是強行加罪於我。」葉護並不急躁,挑戰般的揚眉直視默延啜,徐徐說道:「你有什麼證據?」這句話立時提醒了三位首領:「對啊,有沒有證據?」

「可汗一言九鼎,他的話就是證據!」李婼語調拿捏穩重,從旁插言力輔默延啜。

葉護哈哈大笑:「沒有證據,怎能服眾!」

默延啜沒能取到肅達手中的證據,原本不打算說出葉護通敵之事,但現在形勢所逼,陡然說出口,然而確實無證據可以示人,微有躊躇,葉護看在眼中,面露得意之色。

「有罪證!」

「罪證在這裡!」

一女一男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女聲雀躍歡欣,男聲高亢,聽得「達達」的馬蹄,戰場旁側的小山丘上,飛馬奔下一人,山丘上哲米依迎風而立,笑顏如花。

轉瞬間那一人一騎已至默延啜跟前,來人身材粗壯,長相憨厚,下馬行禮,將懷中一卷物什遞與默延啜,說話簡短:「肅達參見可汗!特呈上葉護與哈必若私通黠嘎斯人的證據。」在場多人知道哈必若是肅達的親父,肅達竟呈來父親的通敵證據,一時喧囂四起,對葉護通敵賣國之事又多信了幾分。

默延啜接過那捲物什,鄭重扶住肅達的雙肩,道:「你是咱們回紇人中的真英雄、好漢子!」

肅達垂首,赤色的臉略呈灰白:「請可汗饒恕肅達今天才將東西送來。哲米依走後,肅達想了一天一夜:不能為維護阿爸的名聲,損害咱們整個汗國!」

默延啜摟住他的雙肩,慨然道:「你現在能送來,已經非常了不起!」展開那捲物什,正是一卷羊皮捲軸,鎖眉略略看過,將捲軸迎風揚立,長聲說道:「這,就是葉護通敵鐵證!三位首領,如有疑竇,你們可以先派出一人過來親眼瞅瞅!」

德里克氏的首領猶豫片刻,摔下手中彎刀,悶哼一聲,率先踏步過來,扯過捲軸,眯縫著眼仔細察看。

偌大的戰場瞬時寧靜了,數萬兵卒注視著德里克氏首領和他手中的捲軸,屏息無聲,只有臨近的馬蹄聲和人群中發出的短促呼吸。

德里克氏首領拿著捲軸的手開始顫抖,絡腮鬍子朝上一翹一翹。

「那是偽造的,不要信他們!」葉護狂吼,臉漲得通紅,左右掙扎。

「住口!」德里克氏首領狠命將捲軸摔擲於地,霍的抬頭死死盯著葉護,雙目赤紅,目光如刀如噬,倒似立時要將他生吞活剮,「我和你相交忒久,你的筆跡別個不認識,難道我不認得?你——竟讓我德里克氏蒙受奇恥大辱!」揚聲對尚在遠眺觀望的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兩位首領道:「這小子把咱們都給出賣了,放了可賀敦——」

說音未落,右袖一揚,明晃晃刀弧利光划過,原來他袖中暗藏匕首,程元振等大驚,直呼「可汗小心」,卻見那光弧方向流轉,德里克氏首領竟是直刺胸腹自戧。默延啜早料到他性情剛烈直截,必有此舉,暗地留意在心,此際右臂疾出,生生將其手腕拿住,微一用力,匕首「咣」的墜落掉地。

「你這是做什麼!」默延啜沉聲道。

德里克氏首領扭頭不與默延啜對視,言語中仍是傲氣不減,「這是我帶給德里克的恥辱,應該由我當場以死謝罪洗刷恥辱,我德里克氏才有面目在十九姓回紇中立足。咱們回紇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既然錯了,我決不狡辯推諉。」

「好,好一個『錯了』!」默延啜鎮定而威嚴目光的向全場凜然一掃,截口說道:「你確實是錯,大錯特錯!」

德里克氏首領道:「既然如此,我只求速死,但請可汗善待我部族子民,錯只在我一人,德里克氏的男兒都是英雄無畏的好漢子!」他這話一出,場中許多德里克氏的士卒驚駭且傷心起來,由切切私語,漸漸演變成吵嚷,有的禁不住喊著「不能殺首領」、「族長你絕不能死」等話語。葉護也趁機鼓噪:「德里克的兄弟們,快衝上來,你們的首領受了蒙蔽,不能教他白白送死!」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的兩位首領一時失了主意,只立在原地不動,也沒有釋放李婼。

「你是否知道你們究竟錯了哪裡?」默延啜聲音陡的提高半度,以真氣抑揚頓挫的將話語推開,「你們的錯,不在於不知葉護通敵賣國之罪,而在於——竟然為了百年前的私怨,為了各自部族的小利,竟要挑起咱們回紇人的內戰,讓咱們回紇人自己打自己,打得頭破血流,屍橫遍野!」

「在場各位部族首領,都應該知道咱們回紇汗國是怎麼建立起來的。咱們汗國能有今日的強盛,都是咱們十九姓同體同氣,團結得像親兄弟一樣的結果——想當年,咱們任由突厥、鐵勒欺負,現在,突厥讓咱們滅了,鐵勒被趕得遠遠的。只要咱們回紇人不自己打自己,永遠這般的團結一氣,就沒人可以打敗咱們!兄弟們都知道大唐正有叛逆造反,大唐繁華,是咱們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可自從內亂後,處處房屋焚毀,大唐子民流離失所,慘不忍睹。大唐國富民強尚且如此,我回紇決不能蹈大唐的覆轍,決不能發生內亂!」

默延啜此話一出,全場士卒感同身受,情緒都激動起來,有的不自覺輕輕點頭,有的互相交換眼色,有的已叫喚出聲:「是啊,咱們回紇人不能自相殘殺。」聲音雖小,卻如洪流滲透,每名士卒都暗地挺直脊樑,目光齊刷刷的仰望這天神般果敢英明的可汗。

默延啜瞬即感受到這士氣高昂、團結一心的氛圍,目光掃過除德里克氏等三位部族首領,說道:「你們雖有錯,但所幸還沒有釀成大禍,本汗既往不咎。今天日子正好,十九姓的首領都到齊了,正好讓我們十九姓向天神血盟起誓,決無二心!你們,怎麼樣?」德里克氏等三位首領方聽了默延啜一番話,真如當頭棒喝,心中悔恨懊惱無以復加,只罵自己昏頭透頂,皮之不附,毛將焉存,若回紇汗國衰亡,何來自己小小部族的興旺發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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