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萬古江河 第七十六章 決雲中斷開青天

默延啜自有要務處置,沈珍珠用過飯、梳洗後便迫不及待地去看哲米依。

有回紇兵丁領她到哲米依住處,仍是一間石舍,敲擊半晌方有人將門啟開,正是哲米依,連帶李承宷,並那位名喚頓莫賀的中年回紇人都在房中。

哲米依拉著沈珍珠的手,上下看道:「你來得正巧,我們正說要馬上去特爾里,不然又要過好幾日才能再見了。」

沈珍珠見哲米依眼眶微紅,倒似剛剛哭過,詫異地說:「你怎麼了?怎麼好像哭過?」對李承宷道:「定是你欺負她了。」

哲米依忙揉揉眼睛,賠笑道:「沒有,沒有,應該是我們徹夜趕路,風沙太大,弄成眼睛這樣。承宷,你去預備下,去特爾里越快越好!」李承宷答應著與頓莫賀共同出去了。

哲米依形貌較之兩年前圓潤許多,想是與李承宷一段佳偶天成,過得十分圓滿。這時哲米依急著要去特爾里,沈珍珠只能長話短說,叮囑道:「可要千萬小心。」

哲米依坦然無懼,說道:「無妨,我料想就算事情不成,肅達也必定不會格外難為我。」稍與沈珍珠家常閑話幾句,但匆匆出發往赴特爾里。

默延啜既已與李豫達成協議,昨日就開釋所有擄來的東宮侍從和內飛使,竟是一個不少,包括那些以「騰爾枝」迷倒悄悄擄走的,個個毫髮無傷。嚴明當日下午就來參拜沈珍珠,見著沈珍珠高興已極,納頭就拜,說道:「嚴某想煞娘娘了!」

沈珍珠親手將嚴明扶起,正色道:「將軍以後切不可再這樣稱呼我。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再回宮中,也不是太子妃。」

嚴明一聽,神情急切,抱拳道:「娘娘請聽我一言:為著鄴城的事,娘娘一定是誤會殿下了,其實——」正說到這裡,卻聽室外程元振高聲傳講話來:「嚴右率,太子殿下急詔,快來——」

嚴明眉頭緊縮,眼見話不能說完了,只得急急說道:「總之望娘娘聽嚴某忠言,不要再與殿下慪氣生隙,今日嚴某來不及說了,娘娘有空好好想想,我,改日再向娘娘進言!」再一揖禮,飛也似的走了。

沈珍珠望著嚴明的背影,深深嘆了口氣,所有的人,都將他與她的癥結弄錯,男女之間因情生間、因情生隙鬧出的誤會,只有情在人存,總歸有明了、複合的一天。而他與她,要對抗的卻是這天意高難問,這月臨高閣的深寒與無奈,奈莫能何?

這一晚睡至三更,忽有人敲響門櫛,將她驚醒。她問道:「誰?」

嚴明在門外低聲道:「娘娘,太子殿下傷口感染,現在發熱不退,娘娘去看看吧。」

李豫本已腹部受傷,又冒雨四處尋找她,全身濕透,雖然後來敷上藥粉,然傷口破損以至於斯。

沈珍珠擁著被衾,凝坐床上。要去看他,是多麼簡單的事,可是她該去嗎?他身子強健,這裡也有良醫,想來不會有事,必能挺過此關。莫若趁此機會,讓他絕了念想。她低聲對嚴明道:「你先去吧。」

嚴明聽話意以為沈珍珠隨後會至,「喏」了聲便疾步回去。

沈珍珠心亂如麻,卻是再也無法安枕,寤寐難安了約摸一兩個時辰,嚴明又在外叩門,聲音焦急了許多:「娘娘,嚴某求您,快去看看殿下吧,這樣的高熱下去,四面都是大漠,我怕,我怕——」

沈珍珠一咕嚕坐起,問道:「他怎麼了?」

嚴明聲調惶切:「殿下開始說胡話了,大夫說這樣下去,只怕不好!娘娘,我跟您叩首,求您了——」聽得外頭「呯」的一聲悶響,嚴明當真在外開始磕頭。

沈珍珠從未見嚴明如此驚慌無措,轟的拉開大門:「將軍快請起,我們這就去吧。」

李豫床前已有數人守候,程元振急切的來返踱步,兩名回紇人在旁竊竊私語,瞧那裝束模樣多半是丈夫。待看見沈珍珠進來,均紛紛自動退閃,讓出一條道。程元振小聲道:「夫人,已服下藥了。大夫說殿下創口感染,加之憂急傷肝,方才如此。」

微風颯然,沈珍珠走近床榻,許久以來第一次這般近而認真的凝視李豫。他真是瘦削了太多,眼珠凹陷,嘴唇焦干,面頰因發熱暈紅,額頭上正敷著一塊方巾,半閉著眼,如入夢魘,神情焦急,口中訥訥有語。

嚴明搶步上前,附在李豫耳邊說道:「殿下,沈妃娘娘來了!」李豫聞言彷彿略受震動,手猛力朝旁一撓,正捉住了沈珍珠的左臂。嚴明一時愣住了,沈珍珠朝他們揮揮手,略點點頭。這示意已是十分明顯,嚴明和程元振互望,與室中其他人一同退下。

沈珍珠俯首在李豫耳側,低聲道:「是我。」李豫迷迷糊糊地睜眼,眼皮沉重如山,眸中血絲密如蛛結,影影綽綽看見她熟悉的面龐,然全身痛楚,如被擱置於釘山刀林,費盡餘存氣力拚命掙扎,到底還是喘息著說出口:「別走……珍珠……」

沈珍珠五內如焚,她憶起當年李倓死後,李豫也是這般的重病發熱。然而現今的兇險,恐怕遠遠大於昔日。

他的手仍緊緊捉著她的臂膀,她將自己的右手,緩緩的,遲疑的,終於覆蓋上他的手背。他的手背亦是滾燙,因著她冰涼纖細手指的拂掠,極細微的顫動了下。她靠近他,柔聲道:「我不走,一直陪著你。」也不知李豫是否聽清,神態稍見平和,呼吸也漸的平穩下來。

發熱漸漸退卻,依稀在拂曉前,因著喝水,李豫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次,沈珍珠喂他飲用了大半盅的清水,他有些怔忡,喃喃道:「此情此景,我好似在哪裡經歷過。珍珠,我莫不是做夢吧。」不及等沈珍珠回答,他又倒頭暈睡過去。

沈珍珠伸手探向他的額頭,微微鬆了口氣。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她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也正因為此,她要嘗試堅決而徹底的離開他。

他睡得愈來愈安詳了,緊握她左臂的手也放鬆了。她將他的手輕輕移下,渥入自己手心。

她喜歡看這時的他,溫潤親和,彷彿還是當年將她捧在手心疼愛的他,她不知不覺就此睡著……

不知睡了多久,她感覺到渥在自己手心的那隻手在動,她悚然一驚,驀地醒轉,抬頭見李豫半倚床頭,眼神幽深,定定地看著她。她忙的縮回手,有些局促地站起,解釋道:「昨晚你病了。」

李豫仍是不動聲色的看著她,神色逐漸冷淡:「我無須你憐憫」。舉掌相擊,嚴明聽到信號立時便進來,聽李豫吩咐道:「請她出去。」

「這個,殿下——」嚴明支吾著,極想在二人中間打個圓場。

「珍珠,你也該好好歇歇了。」默延啜卻在這時走入,也不跟李豫打招呼,自顧自拉起沈珍珠就走。

「我——」待走到外邊,沈珍珠啟口解釋。

默延啜疲倦的笑笑,抬手撫過她披散的長髮,微有沉默,慢慢舒開眉宇:「我知道——」

沈珍珠疲憊至極,待默延啜送她回房舍後,納頭便睡,至第二日正午後方醒,連默延啜其間數次來看她均毫不知情。

剛用過飯食,頓莫賀就來喚她:「哲米依姑娘回來了,可汗請夫人過去。」

沈珍珠掐指一算,哲米依來回特爾里不到三天三夜,真是極快,不知此行可有斬獲?

踏入那間她曾經來過的議事用石舍,頗有驚異:石舍中已有數人,不僅默延啜居中而坐,哲米依、李承宷坐在右側,連李豫和程元振竟然也在位。

默延啜朝她招手道:「來,我們坐下議事。」這情形,原來都在等待她一人。頓莫賀移過石椅,讓沈珍珠坐在默延啜的下首,自己仍肅立一旁。李豫只在沈珍珠入室時瞅過她一眼,隨即便移開目光。

默延啜肅容正色,對哲米依道:「你再給太子殿下並諸位說說到特爾里的情況。」

哲米依剛剛才到不久,風塵之色不減,點頭簡短的答道:「任我千說百勸,肅達怎樣都不肯將葉護通敵的證據拿出。若拿出葉護的罪證,必然會讓咱們回紇人個個同時知曉他父親哈必若通敵的罪行。他說:決不能讓老阿爸一世英名蒙塵。」

默延啜已聽哲米依講過,心中自有衡量,說道:「肅達這幾年膽氣見識都長進了,可既然這樣說,看來還是沒有想透。為了阿爸的名聲,置咱們回紇人大義不顧。」

哲米依倒是替肅達解釋道:「肅達確實與往日不同了,可惜時間倉促,不然我再多呆幾天,說不定他會改變主意。可汗,太子殿下,我這樣急著回來,就是因為肅達告訴我——葉護要提前起事,已聯絡過他響應,他目前只是虛以敷衍。」

李豫掛欠李婼安危,聳然動容:「他會怎樣起事?」

「葉護在富貴城暗地聯絡支持他的數支部落和郡縣,打算在近一兩個月內集結大軍,強行攻下哈刺巴刺合孫。」

默延啜一拳重重擊在椅上,「他等不及了。不過——」他蔑笑,「現在正是時候——我也等不及了!」

哲米依跳起來拍手道:「可汗,我們要出擊了嗎?太好了,我從敦煌趕來的路上,就咬牙想著要親手剝剝那壞小子的皮!肅達雖然不知道可汗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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