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萬古江河 第七十一章 大漠風塵日色昏

對方駝隊停住,月色昏黃下,看見有三四人騎駱駝行近。他們都身著回紇服裝,其中一人虯髯滿面,四十歲上下,約略是領頭的,以回紇語嘰里哇啦的回答:「我們是從特爾里來的商隊,打算到靈州去。現在喝的水要沒了,出沙漠還得四五天,天神保佑你們,大唐來的客人,請給咱們一點水吧。」

陳周認真審視他們幾眼,揚聲問道:「走出沙漠還需多長時間,怎麼個走法。」

領頭的回紇人答道:「沒有十天不行!今年春天氣候特別乾燥,不然咱們的飲水怎會缺乏?」

陳周在心裡算計一番,說道:「我們的飲水也有限,只能送你們兩皮囊水。」

回紇人群發出一陣歡呼,領頭的回紇人笑聲爽朗,回答痛快:「二上加一成千,一滴滴流淌成湖。多有一點都是好的。多謝你啊好兄弟!」

陳周招手喚侍從:「去,取兩袋水給他們。」除卻隨身水囊,餘下的十餘皮囊飲水現在皆集中負載在兩頭駱駝上。

沈珍珠聽不懂兩人的對話,遠遠看見那領頭的回紇人昂首高聲大笑,那神態那聲音,讓她隱隱感到不對勁,卻見一名侍從答應著蹣跚走至駱駝前,預備解水囊,她情不自禁出聲喊道:「不要!警惕!」

說時遲,那時快,聽到「噗」的一聲悶響,駱駝背上一個水囊被箭射破,水汩汩的流出,好在那名侍從見機極快,聽見沈珍珠提醒,合身撲上,死死將駱駝壓倒在自己身下,與此同時,數枚箭羽凌空由他頭頂掠過。

陳周大呼一聲,眾侍從蜂擁而上,將那四名回紇人團團圍住,陳周怒叱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原來這回紇人竟然是假借借水察知水囊所負位置,從而射破立囊,以絕一行人的水源,真是用心毒辣。

那四名回紇人毫無驚慌之意,領頭的回紇人哈哈大笑兩聲,用漢語道:「你們果然進益不少,本來還想戲耍你們一番的。好了,就此作罷。」指著沈珍珠所在方向道:「你們大唐的太子妃也來了么?好,要想找到唐太子殿下,請跟我來!」

陳周與程元振面面相覷,一時不敢拿主意。沈珍珠已由馬車上款款下來,輕輕一笑,溫言道:「既然主人盛意拳拳,我們何樂而不為?」當此之際,只可如此。

領頭的回紇人點頭朗聲道:「太子妃可要跟緊了。」一扭駱駝的頭,緩緩地走回自己的隊伍,十餘騎駱駝以後隊當前隊,以前隊作殿後,率先朝北沿原路行去。

陳周與程元振對視一眼,傳令下去跟隨這群回紇人前進。

這群回紇人彷彿慣於在沙漠中生活,天氣炎熱,日光當頭,他們邊領路,尚一邊大聲唱歌說笑。領著沈珍珠一行人在大漠中東彎西轉,由當日清晨,至夕陽將下,仍自在大漠中打轉。

程元振似乎有些焦急,見太陽將落下,策馬追上前面的回紇人,問道:「你們究竟要帶我們去哪裡?」

那些回紇人顯然多半聽不懂他的話,只望著他,頗帶嘲弄的呵呵相對而笑。領頭的回紇人意味深長的一笑,說道:「快了,快了,年輕小夥子,咱們回紇人常說,有了披風,下雨淋不著,有了轡頭,馬兒跑不脫。事情都有水到渠成的一天,著不得急。」程元振聽這名領頭人口中格言諺語一套又一套的,不禁頭皮發麻。

沈珍珠私下喚過陳周,問道:「你可知我們現在是朝哪個方向行進?」

陳周嘆口氣道:「一時朝東,一時朝北,一時往南,某也要被弄糊塗了。」

夕陽下的沙漠寂靜深遠,那一抹慘淡,伴隨清脆的駝鈴聲,拖曳著這隊列身後長長的陰影,一直往前……

不知又行了多久,眼見夕陽已下,整個大漠將復歸黑夜的懷抱,陳周覺得自己再也按捺不住了,騎馬上前,一把捺住領頭回紇人的衣領,「呔」的一聲,說道:「你再繞來繞去捉弄我們,老子便拼就不活了,與你們同歸於盡!」

領頭的回紇人搖頭只笑,不動聲色的將陳周的手由衣領處移開:「你們大唐的人,怎麼個個都著急得像猴子似的?」右手抬起,指著東方,「你看,那不就是到了嗎?」

陳周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禁目瞪口呆:東面一座小沙丘後,竟然出現一小片樹林,高高低低的樹林掩映後,儼然是一片綠洲!

這片綠洲彷彿是由天而降,忽然躍入他的眼帘,陳周不禁揉了揉眼睛,生恐自己看錯。領頭的回紇人笑道:「放心,這不是海市蜃樓,這是只斤澤!」這時,眾侍從都已陸續看到了這片綠洲,個個喜形於色,振臂高呼。

回紇人引領他們進入綠洲。

這竟是極大的一片綠洲地帶。胡楊樹嫩葉蔥綠,枝幹挺拔,蔚然成林。樹下空闊的草地上牛羊在悠閑的趴在地上,或啃青草,或懶懶的睡覺。一片不大的湖泊倒映著西斜的落日,湖畔芳草萋萋、蘆葦叢生、水鳥嬉戲,竟隱約有幾分江南風味。再往前走,可見回紇風格的房舍或以石砌,或以土壘,零星四散分布。

在數幢建築巍峨的房舍前,有回紇兵丁身佩彎刀,來回走動守衛和巡視。見到那領頭的回紇人,均面帶欣喜,打個唿哨,頓時由後面的房舍中湧出數名同樣裝扮的,牽的牽馬,拿的拿物,都是親熱之極,卻不大聲喧嘩叫嚷,一切都辦得有條不紊。

領頭的回紇人著人將沈珍珠一行的牛馬和駱駝帶去飲用水草,朝沈珍珠打個拱,說道:「太子妃娘娘,奉主人之命,要好好款待大唐來的客人,現在天色不早,先各自歇下好不好?」

陳周截口道:「太子殿下在哪裡,快帶我們去!」

領頭的回紇人笑道:「太子殿下好得很,你瞧太子妃娘娘也不像你這樣著急,一切等主人回來再說吧。」

沈珍珠眉頭一皺:「你的主人……他是誰?可否告知?他不在這裡么?」

那回紇人仍是那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說道:「主人近兩日就會回來。」

沈珍珠知道從他口中也問不出什麼來,「好吧,」她對陳周和程元振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

那回紇人顯然有些聽不懂她的話,也無意弄懂,說道:「那好,我來為各位安排好食宿。只是……這片只斤澤三面是大漠,另一面臨近山谷溝壑,二位大人還是要好生叮囑侍從們,綠洲中各位可以隨意行走遊玩,我們決不阻擋妨礙。可是,千萬別四處亂走!」

陳周與程元振苦笑,這是人人都知的道理:既然莫名其妙到了這裡,就算回紇人現在任由他們四處行動,誰也不敢貿貿然入大沙漠;要想回返中原,怕還得這批回紇人領路。

沈珍珠被領入與陳周和程元振相鄰的石舍中。石舍雖小,然而五臟俱全,床榻、桌几一應俱有。不多時又有人送來食物和清水,食物是烤好的羊肉和烙餅,沈珍珠一行由中原走來,極少生火做飯,多是食用乾糧,現在的食物雖然不合胃口,終究比乾糧要好得太多。

吃過食物,沈珍珠走出房舍。迎面清風徐來,有著草木甜中帶苦的芬芳。湖泊旁的樹陰下,三三兩兩的侍從圍靠成一團,低聲的談論著什麼,或已帶著淺笑進入夢鄉。這一路行來,他們也都很累了。

「夫人。」程元振在她身後低低喚道。

沈珍珠微笑,輕聲道:「是你啊,怎麼不去休息?」

程元振搖頭:「我睡不著。」

「還在為殿下擔心么?」

程元振道:「夫人雖然從來不說,但我知道——夫人對殿下的關心和憂心,決非我等可比擬。太子妃都能坦然面對此事,程某若執意說自己尚為殿下食寢難安,未免太過作假著飾。」

沈珍珠笑了起來,緩步走近湖泊,過了良久,才說道:「那大人是為何無法安睡呢?大人既找到我,必定是有些苦惱要向我傾訴吧。」這一路行來,沈珍珠也看出程元振時而心事重重,時而滿懷憂鬱,以前只當他為尋覓李豫之事而苦惱,原來他竟另有什麼心事和苦衷,瞧他的模樣較過往憔悴許多,是什麼事在折騰他?

程元振眼睛微微一亮,搶步上前立在沈珍珠側邊,張口欲言,忽然又似再犯躊躇般,猶疑不能出口。沈珍珠看在眸中,微笑道:「若你覺得難於開口,不如等哪一日你想好後,再來告訴我。」

程元振聞言輕輕吁口氣,慢慢蹲在湖畔,眼睛一瞬不瞬的瞅著湖中漣漪蕩漾。

在沈珍珠看來,程元振於她雖然是既熟悉又陌生,但自從兩年前李豫被張皇后誣陷身處危難之際,他出手相助查出薛嵩住處後,她始終心存感激。深覺程元振雖職責所在,一些事迫於無奈,仍不失為有膽識的大好男兒,值得信重。這一路由中原至回紇,沈珍珠對程元振的信重,甚且遠在陳周之上。

「夫人,恕我冒昧,你可曾做過十分後悔的事?」程元振乍然開口。

後悔?

「人的一生,誰沒有幾件後悔的事?」她幽幽說道。她是後悔過,當紅蕊被殺死後,她後悔自己疏忽大意連累紅蕊;當素瓷懷孕,她後悔未能盡到為主為姊的本分;當她離開李豫,她後悔未曾多看兒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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