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萬古江河 第六十五章 兵殘楚帳夜聞歌

高月明正是如假包換的沈珍珠。

半年前,她自請與李俶和離出宮,方出洛陽宮禁,春雨滂沱而下。她滿心決然而悲愴,不避風雨,渾身透濕,亦不願與默延啜等舊人再有瓜葛,恐他們隨後找來,靈機一動,避至銅駝坊的豳王宅中。哲米依與李承宷雖然已回敦煌,可是宅中數名老家人都認得沈珍珠,旁人就算刻意要找尋她,哪怕尋遍洛陽城中的客棧、寺廟等地,也難以想到她會避至此處。

在豳王宅中,沈珍珠因淋雨著了風寒,高熱不退,她怕露形跡,不允豳王宅老侍從出去尋醫問葯,只以冰敷退熱。纏綿數日才奇蹟般退熱,喝下一點簡單的藥水,身體漸漸康復,唯有一副嗓子被燒壞,卻是無法回覆原狀。眾老家人都為她可惜,她倒覺得是天賜機緣,與過往總有一些不同了,從此涅槃重生也未嘗不可。

她一意想著回返家鄉吳興。於是以男裝示人,辭別豳王宅,雇一輛馬車,沿河而下往吳興行去。

鄴郡乃洛陽至吳興必經之地,有六十餘座城池。安慶緒長期駐於鄴城,故而屬下官吏對鄴城內外治安極為重視,在愁思岡便開始設關卡層層檢查,也多有見過往婦女姿色不錯,強行擄掠的。沈珍珠一路南下,雖不必經過鄴城,卻必須由愁思岡過鄴城外郭回吳興。那日她正在愁思岡預備過關卡,卻正看見安慶緒由此經過,她見情形不對,急忙縱馬退避,誰想竟然在山中迷路,無巧不成書,在極偏遠的山麓下逢著砍柴歸來的劉潤!

原來劉潤本是鄴城人士,數年前沈珍珠縱放劉潤與韋妃逃離長安城後,二人便遠避於鄴城外人煙疏離之地,偶逢外人以夫妻相稱,自言姓高,其實仍行主僕之禮。這一過數年,二人安寧度日,韋妃閑暇時種花養草,劉潤料理生活,真如世外桃源般,自得其樂。

故人重逢異地,正是悲喜交加。沈珍珠暗察形勢,她沒有過關通牒實難由愁思岡通關至吳興,便暫且住在韋妃、劉潤處,易名為高月明。她天性聰穎,不過兩三個月功夫就習得一口鄴城土音,有時與劉潤入山打獵,暗自於高山處觀察愁思岡地形,這才有為張涵若和唐軍領路一事。也正因為唐軍領路,在兩軍交戰衝擊中,她被衝散至叛軍陣前。雖身著男裝,安慶緒仍是一眼就認出她,縱馬上前,便如數年前曲江池畔一般,將她攬至馬上帶回鄴城。

被俘至鄴城後,沈珍珠開初也忐忑不安,不知安慶緒將怎樣對待她。會以她為人質,脅迫唐軍么?還是會以為她是極好的誘誀,可引得旁人來救她,並一舉拿獲?如果安慶緒真有這些意圖,她或許會大笑幾聲——她已自絕於大唐皇室,她只是高月明,還有誰會關心她的生死,一切都是徒勞。然而安慶緒只將她關押在一間居室中二三十日,不理不睬,未有任何舉動。

直至今日,她被責令換回女裝見安慶緒。

她進入殿堂時,一群舞姬正在翩翩起舞,安慶緒哈哈大笑,聲音遠振數里。鄴城雖小,這殿堂的裝幀卻讓人瞠目結舌,毫不遜於皇宮。

看見沈珍珠入殿,安慶緒並未止笑,揮揮手,數名宮女裝扮的將沈珍珠強行扶至下首一張几案前坐下。安慶緒頭髮披散,形貌與幾年前相差不大,唯有右額上方有條寬近半寸的刀疤,平增猙獰之氣,已近臘月,卻還半敞衣裳,想是已喝了不少酒,愈發顯得形骸放浪,在沈珍珠眼中,甚至有幾分癲狂之狀。

「來,倒酒!」見沈珍珠坐下,安慶緒斜眼招招手,一名宮女便將沈珍珠坐前酒盅滿滿斟上。

沈珍珠皺眉看著安慶緒,此時歌樂正盛,舞姬中不乏媚態百出,趨前向安慶緒這位「大燕皇帝」示好者。

「珍珠,朕……」安慶緒搖搖晃晃地站起,迎著沈珍珠舉起酒杯,說話中停頓一會兒,又自笑起來:「他娘的,都什麼時候了,我還自稱什麼朕……來,珍珠,且為我們同病相憐,干一杯……」

沈珍珠不動,冷冰冰地說道:「誰和你同病相憐!」

安慶緒「噫」了聲,道:「你嗓音怎麼變這樣了?是哪個敢薄待你,誰,誰……」帶著醉意轉身指著一名宮女道:「是不是你?沒有侍奉好我的故交……你好大的膽子!」那宮女嚇得連連後退,身子如篩糠般連連說「沒有」,安慶緒哪管分說,隨手將案上長劍一拔,朝那宮女刺去,頓時血濺當場。那群舞姬嚇得尖聲亂叫,一時退的退躲的躲,不見個乾乾淨淨。

沈珍珠跳起來大喊:「安慶緒,你瘋了!」

安慶緒仰天狂笑:「是,我是瘋子!你看你看,我是皇帝,這皇宮、這天下,都是我的!哈哈哈……當然誰都知道,我快完了,什麼都沒有了,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忽然止住笑,指著沈珍珠,道:「你呢?你不是一樣?你可知道,你的殿下已從鄴城走了,回長安了,他不管你死活,你還指望著和他一輩子呢,怎麼樣?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你和我,竟然殊途同歸……」

沈珍珠看他一眼,復坐回原位:「你恐怕不知道,我與李俶早已和離,他何必理我生死。」

安慶緒有些驚訝,他搖晃著走至沈珍珠面前,弓下身軀,雙手支撐著几案,面龐已距沈珍珠面頰極近。沈珍珠深覺此時的安慶緒既是可惡,又是可憐,原先的畏懼之心反倒去了,乃仰首與安慶緒對視。

「好!」安慶緒忽的一拍几案,身軀搖晃著朝後退幾步,自笑自語道:「過了這麼些年,你的容貌怎的還和當年一樣,毫無變化?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他退至上首几案前,隨手拿起一盅酒,咕咕咕的又灌下肚去,抹去嘴角酒漬,指著沈珍珠道:「你就留在鄴城罷,陪著我,呵呵……我們與這鬼地方同歸於盡……」

酒盅被他扔擲於地,發出「啪噠」脆響。他左右狂呼:「快拿酒來,拿酒來!今天是好日子,朕要痛飲三百杯,不醉不休!」見沈珍珠坐在原處不動,揮手道:「你去吧!鄴城內你想去哪裡逛就去哪裡,反正……呵呵……唐軍進不了城,你就算長了翅膀也出不了城,哈哈……去吧,去吧……」

安慶緒從此以後果真不再限制沈珍珠的自由,雖然總有一兩人跟隨身後,但沈珍珠在鄴城內四處閑逛從未被阻攔。

天氣漸漸轉冷,史思明已派出一萬兵丁駐紮在滏陽,與鄴城相呼應,唐軍無統帥以致久攻鄴城不下,十分疲累。看似形勢對安慶緒開始有利,然而安慶緒心知肚明——史思明「救駕」心存不良,表面是「救駕」,其實正是瞄準「大燕皇帝」之位而來,無論是敗於唐軍,還是史思明打敗唐軍入鄴城,他安慶緒都是死路一條,因而日日笙歌買醉,偶爾喚沈珍珠去他的「宮殿」一趟,他清醒時少酒醉時多,多數時候說不上幾句話便不知不覺睡著。

沈珍珠暗地裡著急,就算是輕生死,她也不願意這樣稀里糊塗的為安慶緒殉葬。

度過正月,鄴城內糧食漸漸開始短缺。尤其百姓家中存糧本來不多,再被安慶緒屬下搜刮,部分百姓家中已然斷糧,軍中的粥飯一日比一日稀薄,沈珍珠雖不至於挨餓,然所供飯食明顯不如以前。

這日午後沈珍珠照舊在鄴城中閑逛。城中大街小巷乞丐明顯增多,個個蓬頭垢面,面黃肌瘦。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人人都沒有吃的,就算乞討又有何用?

轉過一條小巷,納頭與一人對面相撞,想是那人久餓無食力氣微弱,竟然被沈珍珠撞倒在地,低著頭「哎呀哎」的叫喚起來。沈珍珠心中過意不去,不顧此人衣著污穢,連忙上前去扶,問道:「老人家,有沒有——」那個「事」字還沒吐出來,此人忽地抬頭又急忙垂首。

「你——!」沈珍珠驚得目瞪口呆,雖然面前之人稍作喬裝,她仍舊可一眼認出——竟然是陳周!與此同時,她掌下被塞入一物。她瞬即反應過來,將掌下之物抵入衣袖中,語氣仍是殷切的:「老人家,可有被摔傷?」此時,跟隨她的兩人已經上來,不耐煩喝道:「沒事快滾,休在大爺前裝蒜。」陳周作唯唯諾諾狀,抖瑟著身軀,一步幾晃的,好半天才走遠。

當晚,沈珍珠乘夜半無人取出袖中之物,原來是一隻碧玉小瓶,另有一食指寬大小字條。就著夜光,可見字條上以小楷寫道:「善加珍重,臣等誓死救娘娘脫險。瓶中系劇毒鶴頂紅,娘娘可乘隙下毒,先除安賊,再破鄴城。」

陳周怎麼會出現在鄴城中呢?以他的武藝,不可能凌越城牆入城,莫非他竟一直潛隱於鄴城?他在字條中稱「臣等」,那麼在鄴城中的唐軍細作應當不只他一人。他們究竟是受誰的差遣?李豫或是郭子儀,還是另有其人?她已與李豫和離,陳周等人竟仍稱她為「娘娘」,也算是滑稽之事。

沈珍珠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房門被輕輕扣響幾下。

「夫人,陛下有請。」宮女在室外輕聲鶯語道。自她被擄入鄴城後,這些宮女內侍們一概都稱她為夫人,應是安慶緒授意。

沈珍珠不能不吃驚。安慶緒從未這樣晚見她,可是以安慶緒現時的狀況,她深知除非萬不得已,決不能激怒他,只要能維持如前的寧靜,或還有一線生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想了想,她立即點燃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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