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月臨高閣 第五十九章 錦江風撼雲霞碎

轉瞬間沈珍珠與李適在洛陽宮中已居留七八日。那日一至洛陽在宮中莊敬殿安置下,她便書信著人送至李俶,然李俶除遣一名太醫至洛陽外,竟無隻言片語與她。她情知他是真的生氣,然而她還能如何?她偏處一隅,自欺欺人,不過是讓自己不再阻攔他的行程。

唯有心痛,是自己無法阻攔,太醫每每為她把脈搖頭道:「王妃積鬱過深,脾土鬱結,有百害無一益啊。」

她淡定的微笑著,直至送走太醫。她在洛陽陌生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游梭,在寒冬陌陌中觀雪景看星辰,或者,烹一壺茶,靜候天明。

她從未如此空閑過,也從未如此迷惘,從未如此虛空。

這個世界,與長安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沒有李俶,沒有皇權,然而,似乎處處都是他,都是那個隱而不見的天地。

十二月十九,一大早眾內侍宮女們便迎上來恭祝壽辰。沈珍珠知道是嚴明露的口風,見眾人情意拳拳卻之不恭,便命特地多加採辦菜肴酒水,晚膳好好款侍眾人。

這日雪後初霽,是難得的好天氣,沈珍珠便帶同李適乘肩輿往哲米依府第遊玩。李承宷與哲米依未住宮中,而是居住在銅駝坊的豳王宅。

肩輿行走不緩不急,李適由宮女懷抱,嚷嚷著掀開簾帷,探出小腦瓜四下亂看。年節將至,加之天氣晴好,街面各種商品貨物琳琅滿市、市人女子來往熙攘,小兒本就最愛熱鬧,李適久居宮中,自然最愛這樣的場景,嘴裡吱吱呀呀的與宮女說話著。沈珍珠笑看著兒子,心中一時歡喜,一時悵惘。

哲米依比前幾日面色紅潤許多,一見沈珍珠,嬉笑嫣嫣的,打發李承宷帶李適去玩耍。這叔侄二人雖相識不久,倒是十分合契。

哲米依道:「李承宷傷勢已復原,我們預備明日便去長安。」

沈珍珠隱隱失望:「這樣快?」

「一著是為拜謁太上皇,二來,」她大大方方的笑著,「年節已近,聽承宷說,我們還有忒多禮儀要向諸叔王盡到!」她與李承宷雖然成婚已過一年,但因長安失陷,一直未正式見過諸親王和宗室王,這一場禮儀無論如何也得認真補上。

哲米依彷彿無可奈何地說:「你們漢人禮儀真是繁多,真要累死我的!」話是這樣,神情輕鬆自然,她本性豁達,旁人會謹小慎微的事,她並不放在心上,就算是禮儀出現忒大差錯,在她心中也不是什麼要事。

沈珍珠真心欣賞她的脾性,說道:「草原、大漠、戈壁,是真的很美吧!」

哲米依眼中掠過一縷亮色:「對啊,等我與承宷在長安盡過禮儀,就會回敦煌。那裡自由自在,我們可以騎馬、狩獵,看星星月亮……」語中是無限憧憬,拉著沈珍珠的手道:「可惜你當年在回紇正逢苦寒,未能領略大漠南北的美景。」

沈珍珠微微一笑:「天下美景甚多,我確是過於執著。」

哲米依聞言竟大喜過望般,左右望去,見李承宷領李適玩耍走遠了,一把抓住沈珍珠的手,低聲道:「你如果改變主意,願意去大漠,可汗可是隨時隨刻等著你!」

沈珍珠才知她是誤會自己意思,面上一紅,窘道:「你真是胡言亂語!」

哲米依嘆氣道:「我瞧你近來的神情,雖然不肯對我說,確是十分傷心難過。該勸你的話,我以前已對你說得很多。你總有自己的盤算,從來不肯聽我的話,待我與承宷離開後,你在洛陽甚為孤單,可真叫人憂心。」

在豳王宅用過簡單晚膳後,又被哲米依拉著敘話至很晚,才打道回宮。

屈指算來,這竟已是她嫁與李俶後的第六個生辰。

第一年生辰,她被張淑妃與獨孤鏡設計,復被默延啜所擄,在塞外苦寒和雙目失明中,不知不覺度過。

第二年生辰,李俶本已說好為她慶賀,然頭日陝郡突發民變血案,他臨時奉詔出行。

第三年生辰,適逢安祿山造反,她身懷有孕,李俶遠赴潼關鎮守。

第四年生辰,她為安慶緒囚禁於這洛陽宮中掖庭。

第五年生辰,李俶率大軍收復長安、洛陽,亦不在她身畔。

原來光陰荏苒,瞬忽無痕,人生能有多少個六年?

宮女剝亮宮燈在前慢慢領路,內室燈光寒微,簌簌風過,吹卻重幔帷簾四下飛舞,恍惚中看到他端坐幾前的身影。她緊走幾步,仍是四散舞動的重幔帷簾,偌大內室,更增空曠孤清。

什麼也沒有。

這樣大的天下,無窮無盡的事務,和慾望。

她若要等,若要守候,只能是無窮無盡的失望罷。

就像她,本要抱著「寧同萬死碎綺翼,不肯雲間兩分張」之心,只是這對於他,也許不是那般重要。

然而她還是沒有其他選擇。

女人,是否一生要為愛沉淪?

只有選擇繼續愛,繼續這樣的人生。

天下美景甚多,她確是過於執著。

清晰明白的痛著,所以痛得更透徹。

十二月二十,肅宗下詔:廣平郡王俶為太尉,進封楚王;進封南陽郡王係為趙王,新城郡王僅鼓王,潁川郡王僴兗王,東陽郡王侹涇王;封子僙為襄王,倕杞王,偲召王,佋興王,侗定王。二十一日,又下詔冊封數名公主,其中李婼被冊為和寧公主。肅宗自登極後一直未冊封諸皇子皇女,為的是虛位以待玄宗還朝歸政,然軍政權均已在肅宗手中,玄宗又豈會不識時務再登皇位?從蜀中迎回玄宗並取得各種傳位印綬後,肅宗名正言順,才對諸子女一一加封。

至十二月二十七,長安仍無人前來迎接沈珍珠回去,沈珍珠似乎也無回長安的打算,洛陽宮禁中流言四起。或言楚王與王妃失和,王妃失寵;或言王妃行為不端,與他人私相授受,將會被廢;甚至有言李適非楚王親子,餘下話語更是不堪入耳。

洛陽宮中人原將沈珍珠當作未來太子妃與皇后來侍奉的,這樣一通流言下來,諸人看沈珍珠的目光便多少有了些不同。

嚴明偶然聽到幾句傳言,怒不可遏,憤憤不平的回給沈珍珠。未聽完他的話,沈珍珠便打斷道:「既然你也知道是流言,又何必放在心中徒增自己氣惱。」又道:「我正有事要你辦——年節已至,適兒乃皇長孫,必須回長安侍奉上皇、皇上守歲應制,你且護送他回去吧!」

嚴明喏喏答應,知道沈珍珠不肯回去,卻又擔憂沈珍珠安全。沈珍珠笑道:「宮中侍衛甚多,你來回不過三兩日,應該無甚大礙。」

除夕夜,洛陽宮禁甚為孤清冷落。

這宮禁中居住的除沈珍珠外,還有甚多當初被安祿山擄掠至掖庭的前朝妃子和公主、郡主。當時安祿山在長安城中將未及逃離、姿色不錯的妃子、公主、郡主、命婦、宮女等全部運往洛陽供其淫樂,其後洛陽克複,許多妃子、命婦回至長安或自己府第中,宮女由肅宗下詔赦放回家,但仍有一些女子害怕面對受辱之事,不願再回長安,洛陽留守便將她們暫安置在宮中居住。

其時兩京克複、佳節又至,正是普天同慶之時,然而洛陽宮中這些女子自憐身世,更增悲哀之情,除宮女外,又有幾人有心思張燈結綵渡這佳節之夜?更多的是數人聚在一處,憶及往昔歡樂,思及今日苦痛,掩面嗚咽,或號啕大哭。

沈珍珠遣開隨侍宮女,在宮禁中緩緩而行,今夜星河寥落,唯有宮禁外民舍燃放爆竹「劈啪」、「劈啪」,不絕於耳。繁華與孤清、喜樂與哀愁,往往只一線之隔。世人鍾愛前者,規避後者,殊不知就在這逢迎與逃離中,半生的光陰就這般悄然淌過。

人的一生,能抓住於手心的,究竟有什麼?

沈珍珠悵望星空,在這喜與愁的間隙中,裙裾輕移,不知不覺走到禁苑入口。

禁苑入口處本有侍衛把守,但禁苑本就甚小,難與長安地苑相較,現在林木凋零少人游賞,且禁苑與外門不通,並非防衛重點,今夜的值守侍衛便不知躲到哪裡偷懶喝酒去了。

沈珍珠獨自往禁苑內走去。果然林木稀疏,偶爾一兩片樹葉落地,靜寂無聲,沈珍珠深深吸一口氣,頓覺神清氣明,渾身舒適許多。尤其過往身後總跟著數人侍奉,一舉一動要百般留意不可失態,實是疲累之至。今日是除夕之夜,總可以自由自在一回。

她愈走愈深,卻不覺害怕。走得累了,見面前有假山流泉、石制桌凳,正是為遊樂歇息而備。由地上拾起掉落的樹枝,集在一處,所幸近日天氣不錯,那些樹枝倒還易於點燃。火慢慢的燃起,她緩緩蹲在地上,人倚著那石凳,心中靜謐無比,抬頭仰望星河變幻,竟自睡著了。

開初四面溫暖和煦,睡得極為愜意安詳,漸漸寒氣襲來,四肢愈來愈冷,她如置冰窟,渾身一個寒戰,驚醒過來。

這一睡醒,她方知非同小可。正午日光直瀉而下,這一覺竟然不知不覺睡過這麼多時辰。果然,側耳傾聽,遠處隱隱有宮女、侍衛疾聲呼喚「王妃」之音。

匆匆走出禁苑,正迎面逢著數名宮女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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