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月臨高閣 第五十五章 螢在荒蕪月在天

自克複兩京,肅宗便遣人遠赴蜀中迎接玄宗回朝。然路途遙遠,算來算去,總也要在十二月以後才能至長安。解決獨孤鏡之方案,尚有二十餘日作周詳部署。

李俶事務繁忙,風生衣行事謹慎穩重本是可托之人,但刑部連逢肅宗、淑妃被刺兩案均未告破,肅宗雷霆震怒,雖未免刑部一干尚書侍郞之職,卻是詔令一月內務必破案,故而風生衣肩上負荷極重,無法分身。李俶有時不免懊惱,眼看面前幾無可用之人,嚴明固然忠心,可惜過於忠厚失之機敏。

幸好未得幾日,陳周由鳳翔潛回長安。陳周自金城郡重傷後,足足醫治半年方漸漸痊癒,然上馬作戰還是有礙,故而他雖曾苦苦哀求李俶,要暗充侍衛隨大軍征戰安慶緒,也未得答應。這次回長安城,身體早養得壯實健碩,正為李俶添翼。只是他的身份仍暫不可讓旁人知曉,只晝伏夜出,蟄伏於元帥府,他為人十分精細,李俶在此時委他籌謀刺殺獨孤鏡,正是合宜。

以陳周所忖,玄宗回京當日,肅宗必會領文武大臣、皇子、妃子公主諸人遠赴咸陽望賢宮迎候,張淑妃是必去的,但獨孤鏡身份未明不能隨行。這便是最好時機。

但是獨孤鏡起居於張淑妃寢殿,侍衛林立,高手如雲,要引開侍衛,從容取獨孤鏡性命也是不易。刺殺後要全身而退更是不易。唯一的方法,便是將獨孤鏡引出至僻靜處,乘宮中侍衛多隨駕出行,從而下手。

這要如何引她出來呢?獨孤鏡不是一般的機警,等閑是騙不了她的。更何況她自入皇宮,似是格外的小心謹慎,以李俶布下的侍衛觀察,她出入必有人護衛,幾乎從不單身行走,近來更是整日呆在殿內。

素瓷之病毫無起色,依舊整日價昏迷不醒。李俶著人四處打探長孫鄂與慕容林致消息,得來的訊息卻是各種各樣。有的說看見國手神醫長孫鄂師徒在天山一帶游醫,有的說近年在賀蘭山附近出現了一名美貌無比,醫術高超的女神醫,有的說一代神醫長孫鄂早已病逝,他的女弟子傷心過度且無處安身,便入道修行去了……這最後一條傳聞,李俶簡直就不敢說與沈珍珠聽。

葉護本與李俶一同返回長安,肅宗自然對其大加賞賜,葉護感念皇帝恩典,謂言兩戰損耗戰馬良多,待他返回回紇王庭,提取良種駿馬再助唐軍破賊。肅宗念及回紇國有外患尚如此朝天奉恩,更是欣喜不已,特囑李俶親送葉護至長安城外方回。

李俶與郭子儀、李光弼諸人立下大功,所受榮寵一時無匹,據聞肅宗曾親執郭子儀之手,泣道:「唐室全賴元帥保全。」連李輔國等輩見了他們三人,也是阿諛奉承,不敢放肆。

安慶緒退守鄴郡後雖在河北諸郡募集了數萬人馬,終屬烏合之眾,肅宗早立定主意,待上皇回朝、回紇戰馬一至,便舉兵征討,早早拿下安氏逆賊以安民心。

唐室現已對叛軍佔盡優勢,京城裡便格外的喜氣洋洋,宮中大舉修繕,入夜燈火輝煌,回覆幾分亂前盛景。肅宗詔令十一月十七至十九三日馳禁夜,開坊市燃燈(注1)。在這般繁華氣氛的帶動下,沈珍珠難能的心情開朗快活,甚至多次與李俶在夜晚偷偷溜出宮,把臂同游長安夜景。

沈珍珠極愛這樣的遊歷。今歲長安異常寒冷,風如冰錐雪如幕。他與她只作尋常百姓裝扮,由芳林門出宮,繞過安定坊,天本已黑透了,偏萬簇燈火絢爛,屋舍亭閣裹藏於冰雪天地中,如玉雕瓊樓般,映得半片天空晶亮瑩彩,悠悠揚揚的一片雪落在她的眉宇,他揚眉俯身輕輕替她吹去,麂皮的靴子踩入雪裡倒有半尺深,他只緊握著她的手,始終如一的笑著,一切美得如夢如幻。

西市還在演出雜耍百戲,起初圍觀的人甚多,雪愈來愈大,漸漸的寥寥無幾。

攤主是一對長相憨實的中年夫婦,想是預備收攤,男子剛耍過一輪力技,大汗溢出,面龐卻被凍得紅一塊紫一塊,張羅著收起所得錢幣,將鼓盤鑼刀諸種道具一併放至旁邊破舊棧車上。不多時便拾掇完畢,那男子吆喝一聲,當前去拉那棧車,他的妻子便在車後推,想是車子甚重,半邊車輪都陷入雪中,那男子勞累一天力氣不濟,竟一時沒有拉動,氣喘吁吁下,婦人忙上前從懷中抽出寬大的手巾為他拭汗,竊竊私語幾句,車後廂傳來小兒稚嫩的叫喚聲——「爹爹」,那男子轉過身,原本粗獷的面上一時和善慈愛無比,答應一下,又接著長長大喝一聲,終於拉動車輛慢慢的走了。棧車搖搖晃晃,那後廂隱約是以柴木拼湊,極是簡陋,全不可隔風避雪。

沈珍珠看這一幕情景,發獃半晌,挪不開腳步。李俶連聲喚她,戲謔道:「在想什麼?怎麼倒成一隻呆鳥了?!」

沈珍珠百般滋味上心頭,不知該如何回答,只默然無語。李俶牽她的手道:「為何現在這般的多愁善感?我知你在想什麼——我就這般的讓你不能安心?」抬首遙望那棧車去處,慢慢說道:「貧賤夫妻更有百般煩惱哀愁,我做你的丈夫,必要將天下最好的予你……」頓一頓,望向她輕笑:「不知我這個人,算不算天底下最好的?」

沈珍珠輕輕抬眸看他。他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立於何時何地,都是那般的氣度不凡,若有一日君臨天下,又該有多少如張涵若般出色女子為他傾倒!朝他一笑,想要開口說句什麼,卻覺一陣心神恍惚,腳下鬆浮。李俶忙攙住她:「總是拗不過你,這樣冷的天,居然還與你一同出來瞎鬧。」

沈珍珠定下神來,側頭笑道:「我偏喜歡這樣。宮中陰沉沉的,教人好不自在。」

終於還是沿著原路回宮,沈珍珠只覺那一陣恍惚好沒來由,心頭隱隱不安。

李適這夜格外聒躁人,已至亥時兀自在床榻上滾來滾去與乳娘胡鬧,不肯入睡。李俶素自縱容愛子,索性將他抱至房中,父子兩個在榻上戲耍,李適不時「咯咯」直笑,一邊奶聲奶氣的喚著「爹爹」。

沈珍珠見他父子鬧得實在不像話,邊搖頭,隨手執起錦帕刺繡。殿外雪落沙沙,無端的心緒不寧,失神中,綉針正刺中指尖,滾起細小的血珠,隨侍宮女驚叫一聲,便拿絹巾來捂,沈珍珠卻「噓」的作個噤聲的姿勢,道:「聽,殿外什麼聲音——」

沉悶而紛雜的腳步聲,是官靴踏入雪地里,走得不快卻匆忙。只一會兒,那些腳步聲愈來愈響,彷彿嘈雜的旋風由四面八方彙集攏來,殿外火把密匝,人員穿梭不定。何靈依神色焦慮,衝進來喊道:「王妃,不好,咱們淑景殿已被團團包圍。」

「慌什麼!」李俶由榻上直起身,隨意將袍裳一拂,神色從容,往外殿走去,沈珍珠忙披了外袍,亦緊緊跟上。

重廊那一頭靴聲嘩嘩,鐵甲觸碰叮鐺作聲,重重宮燈映照出領先之人面龐。

李俶停步,負手側立,室外寒風四起,東海池上早薄薄的凝了一層冰,天上人間,何處可耐寒?由鼻間冷哼出聲:「程大人好大的陣勢。」

程元振倒無倨傲之色,上前揖道:「程某隻是奉陛下詔令,宣殿下與王妃金鑾殿見駕。」

沈珍珠這時反倒定下心來,莞爾一笑,道:「原來如此,我道是要捆綁殿下與我見駕了。」

程元振連連只說「不敢」,也不砌詞強言。沈珍珠知程元振此人耿直且極忠於大唐皇室,向來只以皇帝一人之名為從,上皇為帝時如此,當今皇帝即位後也是如此,今日之事無謂難為此人,回首對乳娘囑咐幾句,便隨著李俶,未敢帶任何侍從宮女,往大明宮方向而去。

金鑾殿燈火輝煌如盛宴甫開,肅宗高高坐於殿中龍椅,側旁淑妃斜坐。李俶與沈珍珠方跪下陛見,卻聽肅宗一拍龍椅,怒聲喝道:「不肖子,你好大膽!」沈珍珠聽他怒意洶湧,不可遏轉,心頭大驚,雖不敢抬首,仍是輕揚下頜,偷眼朝殿上望去,只見肅宗一揚手,帶起一張尺余寬紙箋,宛若一片雲,輕飄飄正落在她與李俶膝前。

李俶撿起那張紙箋,眸光一掃,瞬息間已將箋上所書看完,將那紙箋仍置於地上,重重的朝叩了個頭,沉聲說道:「父皇明鑒,此乃薛嵩一面之詞,兒臣絕未做過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沒有?!」肅宗霍的立起,幾乎是咬牙切齒般:「這薛嵩供詞畫押,寫得明明白白——你竟然脅迫他有意放鬆警戒,指使所屬刺殺朕與淑妃!」他鬚髮上揚,怒氣愈來愈盛,「朕本存無意,只想好好懲戒下薛嵩那不經事的東西,才教三司會審於他,哪曾想,竟弄出這般的結果!李俶,你殺父弒君,竟想篡位了!」說話音,正瞥見殿中奉立的龍泉寶劍,當下不假思索,幾步走去隨手拔出,踏下殿便朝李俶刺來。

沈珍珠聽了這番話,驚得胸口處彷彿有一簇火苗滾滾燃燒,燒得五臟六腑都痛得嗆人。

那劍,是殺人的寶劍,肅宗雖身體孱弱不通武藝,持於手中,仍自來凌厲劍氣。便如那皇位皇權,任何人拿在手中,自有數分殺氣,自是讓人臣服。

沈珍珠不知所措,直覺中只想覆身而上擋在李俶身前。意方起,身已動,手腕攸的一緊,已被李俶死死攥住,只在這瞬息之間,劍已刺到李俶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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