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月臨高閣 第五十四章 競持飄忽意何窮

沈珍珠在西郊見著了薛鴻現。

這是沈珍珠回長安後第一回出宮。天氣甚冷,坐在馬車裡軟榻溫香,聽風聲嗖嗖,一陣陣的,由耳邊過去,教她想起那年被安慶緒囚在洛陽掖庭,於靜寂的夜裡聆聽室外,也是這般,其實長安遠比洛陽冬季寒冷,然而似乎沒有任何時候,比那個冬季綿長。

「到了,到了!」張涵若喚車停下。

沈珍珠下馬車,鼻尖溫涼,睫間也有物滴落,仰首望天,雪花不知何時已繽紛飛舞,細而疏,天空猶如上好瓷釉散開蟬紋。伸出手,花蕊極軟極軟,轉瞬即融化。

侍衛們遠遠的退避守望。

薛鴻現恰如雪中紅梅,嬌小的身軀,靨間的紅艷,和兩年前分離時毫無二致,宛如精靈。

當年薛鴻現突然間銷聲匿跡,沈珍珠雖然深知她武藝超群,應該不會出事,那一顆心終究還是懸著,尤其連薛嵩那裡也沒有鴻現半點音訊,有時念及不免忐忑不安。今日薛鴻現活色生香的立在眼前,真是難掩喜悅。

「沈姐姐!」薛鴻現朝她飛奔過來,一頭栽於沈珍珠的懷中,昂起頭,人還在呵呵憨笑。

沈珍珠懷擁著她,輕輕為她拍去大紅裘帽上的雪花,說道:「妹妹去哪裡了,我好想你。」

薛鴻現睜大眼,仔細端詳一番沈珍珠,忽的抿嘴,眼眶紅了,「姐姐好瘦。聽涵若姐姐說,那年我離開後你多受了許多苦,我——」她垂下頭,一滴淚在眼眶中轉來轉去,眼看就要掉下來,那模樣甚是嬌俏可愛。

沈珍珠失笑,重將她緊緊捺入懷中,著意的撫慰一番,極言自己無事,張涵若也在旁笑話勸說,薛鴻現這才撅著嘴不好意思的拭去眼角淚水。沈珍珠暗自納罕,張涵若怎會如此清楚自己?

「當年,是師傅帶走了我。」薛鴻現解釋道。

「師傅?你的師傅是——?」

薛鴻現眨眨眼,想是為是否該回答這個問題思慮。沈珍珠忙道:「若有避諱,薛現妹妹你莫要為難,反正,這並不什麼要緊的事。只要你安好便行。」

薛鴻現搖搖頭,狡黠的一笑,說道:「不要緊,反正這回師傅讓我下山,沒有讓我立誓不準向旁人說。我只說與兩位姐姐,料想師傅也不會怪我。」她左口一個「師傅」,右口一個「師傅」,說時總是甜甜的笑,想來她的師傅定是十分寵愛她。

張涵若道:「那還是不好吧,小心你師傅把你手掌打得不能端碗吃飯喲!」

薛鴻現嗔道:「少笑話我!那是小時候的事,現在師傅從不打我。」又去擰張涵若的嘴:「張姐姐你的腦子是怎樣長的,前幾年我說漏嘴的一句話,你竟然現在還記得!」

張涵若故作害怕狀,又呼又叫的躲在沈珍珠身後,薛鴻現不依,繞過去要抓她,沈珍珠既要護張涵若,又要防備薛鴻現不小心跌倒,三人打鬧成一團,倒彷彿又回到昔日在太子別苑居住的那段時光。

鬧過一陣,沈珍珠覺得心慌胸悶,臉色也不好,張涵若心細,忙叫薛鴻現停了打鬧,三人坐上馬車,重來緒舊。

薛鴻現道:「實不相瞞兩位姐姐,我也不知道師傅叫什麼名字,從小我就喚她做『師傅』,她是比丘尼(註:尼姑)。我不知自己親生父母是何人,自有記憶,便與師傅在一起。師傅待我,真和生身母親一樣。可是,八歲那年,她突然將我送至薛……薛嵩府上,說是與他一段緣法,五年後才能回山。五年里,她每每在除夕來一次,傳我半夜武藝劍法。」這簡直是仙聞秩記,沈珍珠與張涵若神往不已:薛鴻現師傅何等高人,這般的傳授武藝,便能讓薛鴻現獨步天下!與這樣的仙人相較,凡俗之人數十載如一日的勤練武功,真是虛耗時光。

「那日我去取水,哪裡想到,竟然在河邊遇上師傅!她二話不說,就勒令我立即回山。」

「你師傅怎知你在那裡?」張涵若十分驚駭。

薛鴻現眼神中儘是崇拜:「師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是無處不在的。」又道:「那天是我第一次忤逆師傅,又哭又求,說有位姐姐要我照顧,暫不能拋下姐姐回山。誰知,師傅不怒也不笑。」她嘆口氣,一向無憂無慮的她透出傷感之情,雖與其嬌憨容顏不協調,也足以讓沈珍珠和張涵若感喟——自幼無父無母,雖有慈愛的師傅,終究是意難平啊。

「我寧願師傅發怒,她總會在發怒後寬恕我,答應我的請求。」薛鴻現繼續說著:「可那回,她只告訴我,世人都有自己因果,我輩修行之人,不該去干擾。」

「我不依,跪下來求師傅,師傅便牽住我的手拉我走,我與師傅武藝相差太遠,怎麼也掙不開,就這樣,被師傅帶回山——」

她解釋完,又楚楚可惜的抬起頭,說道:「就這樣了,沈姐姐,你不怪我了吧——」

沈珍珠為那「修行之人」四個字深深揪心,看面前薛鴻現年紀雖小,掩不住如花美貌、綠鬢如雲,真有一日要做了「比丘尼」,何等叫人不忍。薛鴻現對她的師傅敬如天神,也不必事事由師傅擺布,命運由師傅一手早早掌控安排吧。

薛鴻現又忽的破顏一笑,道:「不過我今天可以將功贖罪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物來遞與沈珍珠,說:「你看,你看,這是什麼!」

沈珍珠接過一看,手掌大小輕薄之物,以牛皮包裹。問道:「是什麼?」

薛鴻現道:「先別急著拆,猜猜?」

沈珍珠掂掂輕重,與張涵若同時出聲:「裡面是信件?」

薛鴻現撅撅嘴:「一點也不好玩,你們怎麼那樣聰明啊!」

沈珍珠笑以手指刮刮薛鴻現臉龐,打開那層牛皮包裹。裡面果然是疊得方方正正的幾頁信箋。展開信信箋,沈珍珠不禁呆住——上面全是扭扭曲曲的古怪文字!

「這是回紇人的書信?」她問薛鴻現。回紇建國不久,襲用突厥文字,尚無自己文字。沈珍珠回紇呆過一段時日,雖看得出這是突厥文,卻是一個字也不認得。

薛鴻現志得意滿的眨眼點頭。

「我來看看。」張涵若伸手將那信箋取過去,笑道:「我懂一些突厥文字。」幽州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五胡雜居,沈珍珠記得張涵若提過其母是突厥人,她識得突厥文字不足為奇。

張涵若掀起一角車簾,迎著雪花,細細地看下去,越看臉色越是凝重。不過須臾功夫,就看完將信箋依舊折起。

「寫些什麼?」沈珍珠問她。

張涵若若有深意的看沈珍珠一眼,肅正坐好,才緩緩說道:「這果真是回紇密使寫給回紇可汗的密信。」回首問薛鴻現:「你是怎麼拿到這封信的?」

薛鴻現滿不在乎的拍拍衣袖,道:「偷的唄!」

原來薛鴻現昨日傍晚入長安城時,正看見一名身著漢裝的異族人出城。因裴昭儀遇刺之事,長安城守備外松內緊,嚴厲盤查出入人等。那異族人卻飛揚跋扈之至,一意要急著出城,守城官兵礙著回紇兵之功,敢怒而不敢言,草草搜查一番就放那人出城。薛鴻現見此頑性大起,又惱自己也要被仔細搜查行裝,更兼這兩年跟隨師傅與師傅好友空空兒,學了些妙手空空的手藝,平日無處施展,此時不用,更待何時?於是輕輕巧巧將那回紇人藏在懷中的信箋盜了出來。

偷得信箋後,她當然也不認得這蝌蚪般的突厥文字,她雖對人情世故不太通,人卻是聰明之至的。稍作思索,便依樣將信箋中文字「畫下」,拆作數份,在茶館裡尋得幾個通譯,各自譯成中文,再一拼湊,知道其中關係沈珍珠,忙托張涵若將沈珍珠喚出。

張涵若道:「原來裴昭儀被刺,不,應該說是謀刺張淑妃,主使竟然是回紇可汗!」說話間看了沈珍珠一眼,沈珍珠明曉此事,此際也不得不作出一副驚訝的模樣。

「這信中一大半是那行刺之人的表罪之辭。說行刺之事已敗,裴昭儀作了替死鬼。而當時場面混亂,他們誤以為已經成事,趁亂拔下兇器送入了沈姐姐你的寢殿,又說他們中有內奷,不僅泄漏行刺之事,甚至將送錦盒至淑景殿之事都賣與了張淑妃。最後還道,他們定要再刺殺張淑妃,且掀出內奷,不然無顏面見可汗。」

張涵若說完,疑惑地看著沈珍珠:「姐姐,我都糊塗了,那回紇人刺殺張淑妃也就罷了,為何要將兇器特地送於你呢?」

沈珍珠感喟不已,她果然沒有料錯——默延啜,他不會這樣對她。她甚至頗為感動,他說送她的「禮物」,竟是刺殺張淑妃!她是那般的恨張淑妃,卻一時對其無可奈何,他竟然是全都知道的!殺張淑妃,並不同於刺殺皇帝,對他的「大局」無利可圖,他居然願作這不划算的買賣,這份心意,豈同區區。

張涵若等不到她回答,又問一次。

沈珍珠這才回過神,笑道:「這……我也不知。」

張涵若倒是若有所悟,似笑非笑的低聲說了一句:「原來外間的傳聞,竟是真的。」

沈珍珠一驚:「什麼!」

張涵若卻不說了,只道:「幸好這信箋讓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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