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月臨高閣 第五十一章 荊棘滿懷天未明

默延啜雖再三說李承宷並無性命之虞,哲米依還是慌得手腳發顫,沈珍珠憂心之下未失分寸,攜著哲米依稟明張淑妃,索性備馬讓哲米依漏夜飛馳洛陽。

頭晚折騰半夜,次日早起,對鏡正貼花鈿,宮女急慌慌在簾外道:「王妃,崔孺人今晨只怕不好了!」沈珍珠手一錯,那花鈿就貼歪了,她隨手抹下,便往崔彩屏所居南室走。

崔彩屏近前的宮女驚惶失措,許是從未經歷這樣的場面,皆不免心中惴惴。宮室葯香濃郁,厚厚的簾帷掀起,崔彩屏平卧榻上,分毫不動。一名宮女抹著淚抽泣道:「早起就喂不進葯了。」

素瓷晚一步到,她神情萎靡不振,眼眶泛紅,想來昨晚是沒有休息好的。見沈珍珠側目瞧她,上前兩步微微施福。沈珍珠腹中有萬千話語,然此時此刻,情境不當,意猶難言,輕聲道:「先看崔孺人罷。」

這原是一種默契,素瓷纖長細指游移於崔彩屏鼻下,驚道:「一時有,一時無,只怕兇險!」

太醫居然還未到,崔彩屏現時身份,當真人人都可怠慢。

崔彩屏更加瘦了,面龐黃中帶黑,雙眸死死盍著,眼瞼濃黑似漆,與身蓋華彩錦被相較,更顯骨瘦形銷。沈珍珠此際尤為深憐崔彩屏——崔彩屏只是性情驕縱,實非手段惡毒之人。這紅塵繁華、錦繡天地,傳諸後世萬代,都是華彩篇章。然而讀書讀史、看世看情,身為女子,彷彿總須倚仗他人生存——或娘家,或夫家。今日,她為崔彩屏憐惜,不知他朝,可有人為她沈珍珠發一聲長嘆?

「呃——」崔彩屏喉間作響,乾澀的嘴唇似張似合,如喃喃有語,沈珍珠朝她貼近,雖知她已神智模糊,仍意欲她臨終前有一刻清醒,道:「彩屏,你想說什麼?——」

她這一喚,崔彩屏真的緩緩睜開眼。

她似是許久未睜開過雙眸,慢慢的、艱難的,順應著室中幽暗光線,她眸色暗淡,凄涼無助的,讓沈珍珠牽動胸懷一點點的痛。

「你是——沈珍珠?」崔彩屏嘶啞的嗓音,努力的繼續睜眼,極力要將面前之人看清。

「是。」沈珍珠答著,卻聽耳畔風聲響掠,一道銀光迎面掠起。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是崔彩屏在狂躁嘶叫。

沈珍珠尚未反應過來,右半個身子生生被人硬推,「通」的側倒榻前,隨即聽到「啊」的沉悶慘叫,身上一沉——一副柔軟溫香的身軀壓倒在自己身上。

「殺人了啊——」宮女聲調變形,尖聲叫喚,室內炸鍋。

「吵嚷什麼!」何靈依由外室匆匆奔入,聲音冷峻,立時壓息室內紛亂。

沈珍珠身上一松,有宮女小心翼翼攙起她。她側頭看去,何靈依深蹙秀眉半跪於地,一手枕著素瓷的頭。素瓷合著目,一動不動躺在地上,身下鮮血涔涔溢出,染得氈罽素彩的菊花妖艷駭異。

沈珍珠駭倒,俯身近前,喚素瓷的名,素瓷不答。

何靈依慢慢半轉素瓷的身子,倒吸一口涼氣,眉頭愈發深鎖——柄小刀深深由後背扎入,直至沒刃。方才,正是素瓷,以她的身軀,抵住了崔彩屏刺來的一刀。

沈珍珠欲落淚,終無淚。這般的姐妹,她也得以自己的一生,來維護她。

太醫恰在這個時候趕到,正是那位在鳳翔為李俶治過病得太醫。察看傷口、把聽脈息,不停的搖頭,道:「這刀刺入太深,怕已傷及心脈,老朽不敢妄自拔刀。」

沈珍珠強自斂定心神,道:「她血流不止,先生若再不為她拔刀,她必死無疑。」

太醫早已見識沈珍珠脾性,乃道:「如此,老朽只有冒險一試。」於是備好止血清創膏藥,讓何靈依扶正素瓷身子,以素帕裹了刀柄,瞑目沉心,咬牙著力,悶喝聲下,霍然將刀拔出。

原以為如此拔刀,鮮血必定隨之噴涌而出,誰想刀拔出後並未噴出過多鮮血,太醫想是意外,「嗯」一聲,有所思望望何靈依,手腳極快的取出藥物包紮傷口,忙亂半晌,才拭汗道:「老朽儘力救活這位夫人。」這番說法,便是對救活素瓷有著幾分把握,沈珍珠躬身道:「有勞先生。」

「崔孺人!」不知哪名宮女脫口叫了聲。

沈珍珠只顧念素瓷安危,渾然忘卻崔彩屏此人。一語驚醒夢中人,如臨大敵往榻上看,卻見崔彩屏斜卧其上,雙目圓睜,那情狀甚是嚇人。宮女戰戰兢兢上前,輕輕推搡叫喚,崔彩屏只是不動。太醫上前探盼頃刻,稟道:「崔孺人油盡燈枯,已歿了。」原來崔彩屏以殘存力氣將刀刺入素瓷後背同時,力竭煙消,氣絕身亡。

沈珍珠未防崔彩屏恨自己如斯,在臨終時竟然私藏兵刃,欲置自己於死地。然細思之下,自己以一己之身,奪去李俶之愛,崔彩屏、獨孤鏡之輩若要恨她,或是無可厚非。尤其崔彩屏,家遭巨變,神智迷亂中遷怒於她,雖為可恨,更為可憐。只是不知,她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這最後一刻,她到底是清醒還是瘋癲中。於是問詢太醫。

太醫道:「老朽曾為崔孺人問過脈,她確系失心瘋。只過老朽曾聽說這病症,得病之人,有些並不是全日里瘋癲,一時好一時壞,好時與常人無異,壞時胡亂說話,甚且打鬥殺人都有,崔孺人或是屬後者。」

此後數日,沈珍珠日日忙亂辛苦。

崔彩屏殮葬由她親自操持,崔彩屏娘家已無人,葬禮甚為冷清。

素瓷情形好一日壞一日,總是昏迷迷糊不醒。太醫再無良策,只雲此傷症太重,以其醫術,只可暫保性命,是否可以清醒,全看素瓷的造化。沈珍珠憂心如焚,思量著若長孫鄂和慕容林致師徒在此,必能藥到病除,然鳳翔一別,這二位翩若雲翔之人,哪裡容易覓蹤。沈珍珠唯令人在長安各處張榜尋醫,可惜應者雖多,能者絕少。

李俶於十一月初特地著人傳書,言道洛陽克複後事務繁多,短時無法回返長安。因知沈珍珠脖頸有傷,格外的著傳書之人帶來一盒將在洛陽尋得的秘製藥膏。箋短,字亦寥寥幾行,輕輕置於鼻間嗅去,隱約的鐵灰之味。

李婼居大明宮,常來淑景殿走動,但她自李倓事後性情大變,每日來多是掩泣悲傷,長吁短嘆,甚而多萌世事虛浮、避世修行之念,反要沈珍珠時時開解。

此間惟何靈依行事利落,稍減荷擔。

白天固然辛勞,夜間寒露沉重,倒愈發難以入眠。剛朦朧寐著,忽然得個激靈,莫名驚醒,殿外枝梢樹葉觸風即落,颯颯有聲;內室太大,呼吸處皆是清冷,比不得廣平王府,每分空氣都溫和熟稔。沈珍珠在這寂夜裡,無比的思量起廣平王府的好處來,修繕一事她曾婉轉向肅宗提及,肅宗不置可否,想著國庫必然是空虛的,兩京雖復,要徹底驅逐叛軍,依舊任重道遠,那沉甸甸的錢幣流水般的淌出去,她也心痛。

在這般的時間,她自然要憶起李俶。昔日在廣平王府,他每每執筆批卷,繁忙辛勞,她則卷書在側相伴,風淡雲輕的,一頁頁翻看著,室內只焚著若有似無的淡香,恰如那些時日,一抹抹的,從指縫裡悠悠滑走;不經意間與他視線相接,他便擱下筆,含笑扯過她手中半卷書,同看三五頁……那日她久坐站起,不想暈倒下去,將他嚇得不輕,熟料竟是懷有身孕了,他那欣喜之色,她從未見過——他素來無論喜憂,總是淡的,唯有那一次,真是喜至極處。

已是多久遠的事了,現在想起,如在昨日。毋庸置疑,他是待她極好的。而素瓷,更是肯將命捨出予她。

她合眼欲寐去,依舊如數日來一般,輾轉中似眠非眠,隱約中更漏一聲長似一聲。冬夜耿耿漫長,地籠熏烤下室中雖然溫暖,口裡卻焦渴難耐,便低聲喚值守宮女奉茶水。

一盅茶很快遞入賬帷,她半覷著眼,隨手端起喝下,卻是冰涼的,於這漸來漸深的寒冬中,由喉至腹,冷徹通透。她打個寒噤,將茶盅重重擱於榻旁,忖著殿中宮女由何靈依教導,做事向來謹慎仔細,不該如此。事情雖小,她可不計較,然在這宮中若不謹慎從事,些須極小差錯,便會要去活生生花蕊般性命,她不能不好好囑咐那值守宮女一番。於是對簾外道:「當值宮女,報上名來。」

帳帷外沉默許久,不見回答。

沈珍珠心頭納罕,親自去掀那帳帷。帳帷流蘇溢彩,來回織數層的雲綿,提到手中沉甸甸的,正隔著帷內帷外兩重光景,連稀疏的月光,都不易透入。

她怔住——帳外並無宮女。

惟在側旁,月影斑駁,一人身量高偉軒昂,聽到身後動靜,緩緩地轉過頭。

沈珍珠肅音低聲:「是你?」

「皇宮內苑,殿宇良多,真是教人好找。」他誚笑,又正聲:「我來看看你。」

「怎麼不是來取我性命、興師問罪么?」她譏言。

他沉默,似乎在尋覓適合的言辭,說道:「……你的傷,無礙吧。那樣的事,決不會再發生。關於,葉護,是我錯怪你。」

「原來可汗漏夜造訪,只為道歉而來,」沈珍珠眸光四轉,昏暗中見兩名值守宮女斜倚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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