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月臨高閣 第五十章 風過迴廊幕有波

沈珍珠在回淑景殿途中,腦中空前未有的紛亂無緒。

獨孤鏡,失去蹤跡近四年,竟突然被張淑妃推至朝野之間。這個義女,認得突兀,認得蹊蹺,必將引起上至王公下至小吏的議論紛呈。

而張淑妃與獨孤鏡,到底是在作何盤算?當年之事,種種證據早已擺明是她們二人勾結行事,害死紅蕊、害苦慕容林致,此事旁人或者不知,但於李俶,於張淑妃都是心知肚明。獨孤鏡當年尚知假死以避禍,張淑妃於明處仍是冠冕堂皇,到了如今,兩人竟然已不再避忌,公然攜手為「母女」,更不在意獨孤鏡所說失蹤那一套話是否可欺瞞過眾人,只作一番表面說辭而已。這,竟隱隱有公然與李俶對峙之意。她二人為何不仍在暗處,卻一下子蹦至明裡?

張淑妃固然是欲除李俶為後快,而獨孤鏡,經過這四年光陰,對李俶又是何等想法,亦是要助張淑妃置李俶於死地么?張淑妃與獨孤鏡,所求所欲總該有什麼不同吧,是何利害關係,將她二人牢牢綁在一處?

沈珍珠思來想去,只知從此更要處處小心提防,卻想不明張淑妃與獨孤鏡下一步會如何動作。

便如獨孤鏡不肯跟隨她回來,她順水推舟去掉獨孤鏡媵妾名分一事——若帶獨孤鏡回來,自可將獨孤鏡舉動監視在目,卻難保此女機警過人,暗地裡做出不利李俶之事;若不帶獨孤鏡回來,卻是全然失控,不知其人所行所想。

此事,雖是左右為難,她沈珍珠還是帶著幾份私心芥蒂罷,終是讓獨孤鏡留在了大明宮。

實不知,此舉,她,是對是錯。

扶下肩輿,步步往殿中踏去,遠遠見殿內燈火通明,小兒、宮女、嬤嬤的歡聲笑語不斷。沈珍珠驀地里抬頭,正看見殿門後透出一張偷覷的小臉,見了她,遠遠的使個鬼臉,嘩的下,咚咚咚早跑開了。

沈珍珠愁緒稍解,與哲米依相視一笑,道:「適兒越大越調皮,早前在鳳翔,三兩個嬤嬤乳娘還制不住他,行轅小,地又滑,我總怕他摔著哪裡,現下好了,由得他胡鬧去吧。」

說話間已至殿門。沈珍珠囑咐過何靈依,無須繁文縟節,她進出殿都不必通報,故而殿中之人仍是嬉戲談笑,並不知她已走近。卻聽一個嬤嬤沙啞著聲音,道:「素瓷姑娘,你這兒子長得好俊,依老身看,與小世子倒有八分像,旁人不知底細的,還以為是倆兄弟呢,呵呵。」素瓷聲音又快又急,截聲呵斥道:「王嬤嬤,你在胡說什麼!」

王嬤嬤似乎在辯解,沈珍珠卻是聽不見了,那心上彷彿正被重重一捶,腳跨殿前門檻,一個踉蹌,哲米依慌忙上前攙一把,這才沒有摔倒。

沈珍珠緩緩抬頭,正接著素瓷一對皎皎明目,見沈珍珠望著自己,局促的聳聳肩,將懷中孩兒抱緊,臉兒似乎有些兒蒼白,輕輕對身側宮女道:「王妃回來了,快上前侍候。」

何靈依上前扶沈珍珠,沈珍珠揮揮手,讓她退下,茫茫然往內室走,忽聽素瓷在身後脆生生的喚了聲:「小姐!」

一聲「小姐」。

恍恍然多少年了。自幼家教嚴苛,父親親為教執,三歲識文,四歲授詩書,及五歲,始傳茶道。采、蒸、搗、拍、焙、穿、封,步步嚴謹慎從,半點來不得馬虎,琳琅滿目席地新茶,香氣裊裊五里不絕。旁人只聞著香,贊好,她卻一一抹過鼻間,品味識辨,一忌油膩味,二忌香辛味,是選茶基本要訣。

「這是今年最好的玉苕初。」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一名小小女孩——當然是小小女孩,比她還小——紅蕊牽著她手,面龐是俏生生的雪白。她驚詫著,這女孩竟能一眼看出茶的好壞?

小女孩只看著她,怯怯的:「我家種玉苕初。」

父親笑著說:「這是新買入的丫環,珍珠,今後與你做伴。」

小珍珠於是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面上稍帶羞赧,「爹喚我作丫頭。」

父親說:「珍珠,你給她取個名字吧。」

小珍珠想了想,說道:「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就叫素瓷,好不好?」

父親先是驚異,繼而歡喜。詩僧皎然,長居吳興,性酷愛茶,與他交好,這首詩不過前日與數友人飲茶時隨口而吟,未料女兒竟記下。

她回首。當年的小丫環,總梳著嬌俏可人的雙髻,跟在她身後,跑起來那辨兒隨風一嗒,又一嗒;她總描不好眉,不是歪就是濃,將那畫眉小筆遞上來,脆生生的,喚她:

「小姐——」

然而終究是長大了。她挽著宮髻,著點時世之妝,立於殿中,姿容靚麗,她懷中孩子,從前一直沒有細看,現在想來,那眉眼,果真是像極了李俶……她在喚自己么?此時此刻,唯有她,還會喚自己為「小姐」而不是「王妃」罷。只是,她的眼中,為何不是往常的恣意親切,竟帶求懇,還有驚慌。

殿中出奇的安靜,漏壺「嘀嗒」、「嘀嗒」,細細的沙點點流下,李適偎在乳娘身後,瞪大著眼睛,望著她。沈珍珠展顏一笑,左右視道:「天色已晚,都去歇著吧。」哲米依訥訥的想說話,終於閉口。

沈珍珠走入內室,只覺氣悶。哲米依在身後輕輕嘆氣,「你終於知曉了……我只道,你這樣一個聰明的人,為何到今日才知——」

沈珍珠推開面北之窗,微風吹過,正吹皺一池秋水,「只因我自欺欺人——」

怎不是她自欺欺人呢?明知有異,卻不肯去探究。

李俶馭下極嚴,怎能讓風生衣醉酒且與素瓷有肌膚之親?

那日她將素瓷之事告知李俶,為何他毫不驚異,且嚴明為素瓷覓房舍,如此之快?

就連那孩子的相貌,她從來是不願細看斟酌的。

其間,有多少可疑之處,她總是當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一直不過是逃避而已。

終於是避不過去。

她長長嘆息,對哲米依說:「這室內憋悶得緊,你陪我去池邊走走可好?」

暮色四合,只余天際一輪殘月,東海池畔靜謐無人,侍衛遠遠的星羅散布,水草孤零零搖擺不定,凄清月光映於池面,更顯得這宮殿空曠寂寥。

「你是怎樣得知的?連你也知,只怕宮中上下,只瞞得我一個罷。」沈珍珠苦笑著坐到一株垂柳下。

「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哲米依憂心忡忡的看著她,「我總擔心你知道後,會怎麼傷心失望呢!」又說:「你別胡思亂想,這件事不是人人盡知的,我也是……可汗告訴的……」

沈珍珠眉目翕動,「他?他怎會知道?」

「可汗對唐室一舉一動,都十分注意,我也不知他是如何知曉。他特地囑過我,不得讓你知道,」頓一頓,哲米依說道,「他,也是怕你傷心啊。」

沈珍珠心隱隱疼痛。

哲米依焦急,上前蹲於沈珍珠面前,握住她的手,那樣冰涼,「你若難過,只管哭出來,別憋悶在心。哲米依說話直爽——廣平王殿下並非常人,你若是像這般的事也承受不住,那日後他榮登大位,你的傷心,還長遠著呢!不如趁早隨著可汗到咱們回紇去!」

晚風沁涼,沈珍珠竭力隱忍,此時終於簌簌掉下淚來。哲米依也不勸慰,取出錦帕遞與沈珍珠。

沈珍珠略拭拭淚,看面前哲米依一臉關切,勉強一笑,緊握她的手,道:「傻妹子,你不用擔心,我不是為這個傷心。」

「你——?」哲米依驚疑了。

「其實,今日我真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沈珍珠轉頭,對著那一汪池水,輕輕說道,「俶對我之情,我豈能毫無把握。素瓷之事,我信他是無心之失。他與素瓷,委實是怕我傷心難過,這件事雖是有意騙我瞞我,也是誠心待我。俶為著我,明知素瓷之子是他親生,卻不肯相認;素瓷為著我,寧可誣指他人為孩子之父,也不願說出真相。哲米依……你說,我該高興,還是難過?我沈珍珠何德何能,竟讓他們處處都為我著想,我……竟是這般嬌弱,真禁不得一點風吹雨打么……」

哲米依原本以為極難開解,不料沈珍珠竟與她所想大相徑庭,只嘆面前之人聰穎過人,也善良過人。問道:「那日後如何安置素瓷姑娘呢?」

沈珍珠決然道:「我自然是要俶給她、給那孩子名分的。我殿中本有旁人眼線,此事料必會極快傳遍闔宮上下。我決不可讓他人看我廣平王府的笑話,俶一日未回,我就不能示弱人前!」宮中傳襲流言的速度,向來是驚人的。

哲米依垂頭思索半刻,說道:「嫂嫂,有些話,我如鯁在喉,一定要跟你說。」

「說吧。」

「當年我習讀漢學,教習先生曾道——自古以來,朝堂後宮是天底下最齷齪之處。當時不信,待我嫁到唐室,時日雖短,也見過不少齷齪之事。哲米依眼拙,以我來看,廣平王殿下對嫂嫂你現在固然是深情款款,可自古帝王,有哪個能自始至終,對一名女子深情不移呢?這後宮便如朝政,你若只恃著殿下之情,不處處用心經營提防,日後恐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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