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月臨高閣 第四十八章 干排雷雨猶力爭

鋒刃殺氣侵喉,沈珍珠自忖必死,卻覺脖間涼嗖,垂目,如月彎刀抵入她頸下。她反倒笑起來,對面前人細聲道:「你若要逃生,只能以我為質,絕不可殺我。」

此人身材魁梧,玄衣蒙面,聽完她的話,那刀勢不松反緊,再向她頸間進了一分。她脖間疼痛,殷紅鮮血沁出。她忍痛,仍凝眉勸說:「你若刀刃再進一分,我便大呼侍衛,你我一拍兩散。」

那人雙目灼灼,似有所思看她,沈珍珠正猶疑這目光似曾相識,卻聽他低聲頓挫言道:「若我此行,只為取你性命呢?」

他官話挾帶北地口音,音調熟稔,沈珍珠再看向那一輪彎刀——正是回紇人慣用的彎刀。他是?腦中只欠一絲靈光乍現,那人已用左手慢慢除下面罩,「王妃可還記得詹可明?」

面前之人虎背熊腰,方臉泛黑,威武剛毅,當年於回紇雖見面次數甚少,然樣貌依然當年,並無絲毫改變,果真是默延啜最信重的護衛首領詹可明。

他以刀刃架於沈珍珠脖上,毫無鬆動,道:「王妃風采膽略,更甚昔日。只可惜詹可明重金購取十五殺手死士性命,假意行刺大唐皇帝,卻只為殺你而來!」

沈珍珠脖間鮮血慢慢滲染領口,心頭驚懼轟然而上,壓倒疼痛。她一直只道是刺殺皇帝之刺客逃亡之際潛躲於茲,卻未料如此——刺殺皇帝竟是虛,要她性命竟是實!揚眉一笑,道:「不知本王妃之死,對你回紇價值何在?容本王妃也做個明白鬼。」

「詹可明敬重王妃。然如今有三個理由,王妃不得不死。其一,王妃可知廣平王殿下已於今日攻取洛陽?」

沈珍珠微喜,既然攻取洛陽,李俶必定無恙,旋即明白詹可明之意——兩京收復,大唐正值士氣高漲、上下一心之際,然於回紇,卻是中土愈亂愈為有利,她若有所閃失,必可令肅宗與李俶兩相生隙,挑起父子不和。如今天下百姓唯存僥倖者,乃唐室仍上下齊心,若皇室分崩離析,則天下一亂不可收拾,昔年五胡亂華,皆由此起。只是,皇帝與李俶父子之間關係之微妙,絕非一般人能看出,能想出這樣計策,似乎亦非詹可明才智可及,莫非——默延啜?

連指尖亦然發涼,她並不畏死,然而深知,唯有這回,她偏偏絕不可以死去。聲調平和,說道:「將軍所言是什麼意思,恕本妃不懂。」唯有拖延時間了。

「王妃的眼神已告訴我,你已全然懂了!」詹可明刀刃彷彿又近半分,沈珍珠咬牙,仍是面上有笑,道:「那好,就當已經聽懂,其餘兩個理由呢?」

「其二,可讓葉護王子無親恩可顧,做事不再瞻前顧後。」

沈珍珠冷笑:「也罷,這第三呢?」

「可汗不必為情所陷,失卻威儀、雄心。」

聽完最後一句,沈珍珠已輕輕嗤笑出聲。詹可明沉眉,低聲道:「王妃笑什麼?」

沈珍珠道:「本妃有一事不懂。」

「什麼?」

「既而將軍你理由充分,為國為你家可汗,處處著想到了。為何不一見本王妃,便執刀就殺,還要說這一大通話?」

詹可明嘴皮嚅動一下,卻連一個字也未說出,已聽沈珍珠道:「只因為,你未得可汗應允,擅自做主來殺我,心中也自猶疑不決!」

詹可明給她說中心事,不由微微一愣,那擱在沈珍珠脖上的刀下意識放鬆絲縷。然而這遲疑只在頃刻之間,隨即把心一橫,眸中晃過狠絕之焰,「可汗若要怪我,詹可明無怨無悔,只要為我回紇,我——」

那「萬死不辭」四字未及出口,卻見沈珍珠猝然抬起右臂。他原本眼神銳利,此時雖天氣寒冷,沈珍珠因連番變故,衣著並不厚實,抬臂間可見其腕中晶光閃爍,袍袖難掩光澤。詹可明早已聽聞過,中原女子多佩有「袖中箭」以備防身,當下連眉發亦不輕動,左腕疾出如電,雙指如鉗,緊緊扣住沈珍珠手腕,不屑道:「王妃恁地作無謂反抗?——」

正說著,腹部倏的刺痛,低眉中,一柄雪亮小劍已抵入腹臍。他身著內甲,這小劍卻這般銳利,竟而穿甲而入。沈珍珠嘴角噙起幾分笑意,又似有幾分決然,頸上鮮血仍然滴落,胸前半片衣襟幾近浸透,左手緊按劍柄:「將軍切莫輕舉妄動,此劍乃陛下方才御賜,削鐵如泥。我不懂武藝,將軍若稍有異動,只怕我無法掌控劍勢,以致重傷將軍。」

詹可明顯然呆住,沒想到一時大意,竟讓這區區女子以劍脅迫自己,實不堪與人提及。心頭勃勃怒火上升,瞪著沈珍珠道:「王妃性命已懸於我手,可知這有什麼後果!」

沈珍珠斜覷頸中利刃,道:「將軍要取本王妃性命,本王妃也不吝惜區區賤命,將軍要拿只管拿去就是。我只深信將軍在刺死我之際,我亦能以畢生餘力,同時將你重創。行宮守衛森嚴,你重傷在身,絕無可能全身而退。你無論被生擒或死於侍衛刀下,只要見著你的形貌,必知你是何人,必知是何人殺死本王妃。你的計畫全然落空,陛下和廣平王更會同仇敵愾。」

詹可明炯炯雙目死盯沈珍珠,半晌不作聲。若此事因他之失誤功敗垂成,他必成回紇罪人。而方才沈珍珠有意分散其精力,使其雙手無以三顧,才可以劍刺入他腹臍,但分明可刺入更深以重創他,卻未有這般做,正是為彼此留下生機。詹可明何等聰明之人,沈珍珠這般用心,他只要微作思慮,豈能不知。

沈珍珠冒險一擊,勝算加大,說道:「如何?還請將軍先棄兵刃?」

詹可明怒道:「就算今日詹可明棋差一著,但現時與王妃勢均力敵,該當同時棄下刀刃,為何要我當先?」

沈珍珠嘖嘖低笑,道:「將軍智謀過人,怎的這層沒有想透?若是同時棄下刀刃,將軍一身武藝,再反身制我,本妃豈不再入死路?唯今之計,只有委屈將軍先棄兵刃,否則,本妃寧可與將軍同歸於盡,也不孚鎮國夫人之名。」

詹可明冷笑:「好個鎮國夫人,詹可明佩服得緊,本是我要殺你,如何倒反被你制!」

原是勝劵在握,只為一時之失,反由主動變為被動,反受掣肘,這放諸任何人身上,只怕都是不忿惱火之致。

沈珍珠聽言不答,只笑看他。既無法在殺死沈珍珠後安全逃出行宮,先棄兵刃,是詹可明唯一可選之路。一來雖然詹可明棄兵刃後,沈珍珠可乘隙重傷詹可明或大呼侍衛,但詹可明雖失兵刃,亦有餘力反手一掌,將她斃於掌下,沈珍珠必不會以自己性命作此無謂之事,詹可明方能全身而退。二來詹可明本不宜在殿中拖延時間過久,否則被殿外侍衛發覺,後果堪憂,他須得速下決斷。

詹可明長吸口氣,鬆手放下沈珍珠被扣右腕,緩緩將面罩重新覆上,道:「如此,詹可明與王妃後會有期!」

說話間,右腕一收,那柄彎刀已離沈珍珠脖頸,沈珍珠心頭微微一松,因失血而起的暈眩之感接踵而至,勉力支持,強笑道:「將軍可否將刀借我一觀?」詹可明雖然惱火,也知若將手中彎刀擲於地上,必有響動,驚擾殿外侍衛,深皺眉頭,將彎刀遞向沈珍珠——

「轟——」

驚天巨響聲中,殿門由中而破,燭火撲哧撲哧明滅不定,一剎光影,挾著那凌厲清峭劍氣,如魅般朝詹可明襲來。

詹可明之刀已將入沈珍珠之手,當此之際,不由不驚,隨手提刃,「鐺」的一下,堪堪擋住來襲一劍。

劍光飛濺,殿外亂聲四起。

沈珍珠在這一劍一擋中,早看清來人的面目,不覺放下心,手上一松,軟軟的朝後退了幾步,跌坐到地上。

風生衣劍招式式迫人,詹可明一把拔出腹臍處小劍,屏住呼吸,見招拆招,仍是被逼得步步後退。混亂中,沈珍珠感覺有人將她扶起,聽到嚴明在旁急急問道:「王妃可有受傷?!」

那邊廂,風生衣劍法造詣近年更加精進,無一招不是險極妙極,詹可明抵擋中盤旋疾退,頃刻間已退至殿角邊緣。

風生衣冷笑一聲,姿態瀟洒自如,劍身「嗡嗡」發震,一忽里刺出十餘劍,劍劍不離詹可明胸前要害。忽的,大呼一聲「著!」兵刃交響如流泉濺珠,詹可明彎刀把握不住,脫手甩出,嗆然墜地。

眼見面前之人手到擒來,風生衣忽聽得身後「撲通撲通」倒地之聲不絕於耳,轉眸看去:十步開外,一人灰衣蒙面,身形高大,大步提刀,往殿中逼近。

早有侍衛上前阻擋,那人目不斜視,左右揮刀,寒光四射,轉瞬間倒下一片侍衛。

嚴明見勢不妙,斜插里從中相擋,提劍朝那人砍去,那人頭也不回,足步錯向,身軀半側,單掌後翻,反削而出,「嘭」的悶響,嚴明腳步浮動,被他掌勁擊得氣血翻湧,晃退數步始拿樁站穩。

風生衣只恐那人為殺沈珍珠而來,迫得饒過詹可明,來人是誰,心中已猜到幾分,更是不敢輕敵,出手便是本門極精妙的一式劍法,立定游斗拖延時間之主意。

誰想,那人竟是不與他相鬥。眼瞅那一劍刺來,他右肩往下一沉,卻如用尺量好一般,避過這雷霆萬鈞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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