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月臨高閣 第四十七章 九重宮闕參差見

至德二年九月二十九。十餘日來連降大雨,氣溫驟然下降,俗語說十月小陽春,若在長安,此時氣候依然溫和甜膩,然鳳翔卻冷霧瀰漫,日日烏雲蓋頂,壓抑得人喘不過氣。

「適兒,乖——將糕點拿我一塊。」張淑妃的寢殿里,張淑妃正與沈珍珠逗弄著李適和李侗。說是寢殿,其實不過是十餘尺見方、分為內外兩室的簡單陳設房間而已,不過比李俶與沈珍珠所居房室寬敞一些。

李適已滿周歲,他學步甚早,方足十月便可蹣跚行走,此時走路已十分順暢,學語略慢一些,口裡咿呀,只會喚得「娘」、「爹爹」,身著織錦小袍,小小人兒,面目長得愈加飽滿,膚白眉挺,更像李俶了。雖口不能言,小人兒絕頂聰明,心裡是明白的,聽了張淑妃的話,撇開牽著自己小手的宮女,邁開小腿,穩穩噹噹走到放著糕點的軟塌几案前。踮起腳兒,伸出手只剛剛顧著几案的邊緣,小人兒犯了難,求援般的望向沈珍珠:「娘——」

沈珍珠和張淑妃都溫和的笑起來,宮女將盛糕點的漆盤端下,彎腰遞與李適,細聲道:「世子請取。」

母親的笑便是鼓勵,李適「咯咯」笑著從盤中取糕點,左手握一塊,右手再捏一塊,還要再拿,張淑妃笑罵道:「小貪吃!你的手兒拿不了這麼多!」邊說,邊從宮女手中接過瞪著大眼睛看熱鬧的李侗小小身軀,刮著他的小臉,笑道:「你呀,你呀,什麼時候像你的皇侄,學會自己走路?省得為娘的操心!」

沈珍珠垂目,低聲笑答道:「侗還不足十月,娘娘太心急了!」張淑妃育有兩子,李佋與李侗,年幼均甚幼,大一點的李佋亦僅四歲。

張淑妃道:「為娘的都是這樣,總盼著自己孩兒一日之內便長大成人,珍珠,我就不信你不是這樣想。」

「早些成人固然是好,我看適兒現在這樣,一天天長大,每日都有不同,更是有趣。」沈珍珠明眸若水,目光一刻不捨得由兒子身上移開。

「陛下昨日還說,適兒沒個兄弟姊妹的,怪是孤單。」張淑妃細長的鳳眼眯起,笑盈盈說道,「珍珠,待咱們克複兩京,你可得為俶多添幾個子嗣。」

沈珍珠聽其話音,意味深長,心頭雖微泛酸楚,卻是抬眉對視笑道:「咱們李唐素來子嗣繁茂,娘娘多慮。」

「這也是,可不正是我多慮!」張淑妃莞爾一笑,視線又落到懷中李侗身上,「皇上膝下現有皇子十四人,比起先皇,卻也算少的。」又嘆口氣,若有所思,道:「不知前方戰況如何?」

沈珍珠微微聳眉。空氣中彷彿總浮動著一縷不安,前方日日戰報,唐軍與叛軍已於長安近郊開戰,那正是白刃血紛紛,沈珍珠狀若無事,然深心處處,莫不為李俶牽掛。

說話間,李適已一步步走至張淑妃面前,抬起左手上的糕點,「啊啊」的朝她叫喚著,張淑妃一看,那本來方方正正的綠豆小糕,已被他小手兒捏得不成原形,欠身拿起,失笑道:「好個乖孫兒。」

沈珍珠對著兒子,不快與不安暫且拋諸腦後,情不自禁將李適抱起,香香他的小臉蛋,卻聽他在懷中仍奶聲奶氣的叫著「娘,娘」,倒似有極要緊的事,鬆開一看,原來右手捏著一塊糕點,正殷殷的遞與她。張淑妃在旁道:「適兒今後必然純孝無比。」

「皇上駕到——」

內侍長聲通稟中,肅宗袞冕在身徐徐走入室內,顯然剛下朝。沈珍珠攜了李適便跪下接駕。

肅宗容色委頓,帶著三分疲憊、三分憔悴,隨意揮袖,示意一屋子人都起身。自李俶領軍開撥而後,他夜夜做夢,難以安睡,一時噩夢全軍湮沒,一時叛軍殺至鳳翔,一時玄宗指責怒斥。

他重重坐上軟塌,長嘆一口氣,神色凝重。沈珍珠正擬告退的,見他這般神情,心又懸起忐忑,不知前方戰況如何。

「李輔國!」肅宗盯著桌面好一會兒,開始下令。

李輔國一直跟在肅宗身畔,連忙答應了。

「著人在城樓等著,一有戰報,立時回朕,一刻也不許耽誤!」

李輔國臉上堆起笑,「回陛下,奴婢早已部署好了。」

肅宗手輕輕敲打几案,自言自語:「今日戰報為何遲遲不來?」

一名宮女由側旁奉上茶,張淑妃使個眼色,親手接過端至几上,溫聲勸道:「陛下不必急於一時,連日大雨,道路受阻有所耽擱,也是難免的,指不定今日捷報便至!」

肅宗聽著連連點頭,端起茶盞放至唇邊,啜了兩口,放下,起身在室內慢慢踱步。兜了兩圈,側頭對李輔國道:「怎麼信使還不來?」又兜兩圈,彷彿剛剛看見沈珍珠母子,停步走過來,李適撲哧眨著眼睛盯著他看,他勉強擠出笑,手掌撫過李適的小腦袋,道:「天色不早,都回去吧。」

「長安信使到,信使到——」室外傳來洪亮緊促的通稟之聲。

「快傳!」肅宗顧不得這是后妃寢殿,疾聲喝令傳入。

信使玄衣明甲,全身濕透,於室外「咣當」解下佩劍,大口喘著氣與程元振共同進入室內,剛要跪下行山呼大禮,肅宗制止,只道:「前方戰況如何,速速與朕報來。」

信使仍是一跪下地,拱手垂頭,朗聲稟道:「稟陛下,元帥已於昨日擊潰叛賊,收復長安!」

肅宗由榻上騰身而起,喜悅之色溢於言表,然這勝利的消息來得太急,宛若不真實,撫案追問:「消息無誤?!」

信使磕頭:「千真萬確。」

話音一落,李輔國已跪拜於地,口呼萬歲,長聲恭賀。他這一跪,連張淑妃、沈珍珠在內,一屋子人都跪下朝肅宗賀喜。

九月二十七,李俶所率大軍屯於長安城西香積寺灃水東岸,叛軍以安守忠為帥,領十萬兵馬列陣北面,雙方數回交戰,各有勝負。其後,唐軍收得秘報,發現叛軍隱於陣地東面的伏兵,葉護領回紇軍隊將伏兵打得落花流水,雙方復激戰六個時辰至次日凌晨,斬首六萬餘眾,大敗叛軍。叛將安守忠、張通儒諸人均於當晚棄城而逃。

肅宗眼角已噙了淚花,攬袍朝西向本朝列位先皇跪拜一番,這才招呼眾人平身。忽地想起一事,問道:「回紇軍士可有在長安搶掠?」

信使道:「元帥曾勸解葉護王子——若在長安大肆搶掠,洛陽百姓必會離心,且待克複洛陽後再說。葉護王子聽從元帥之語,只在長安城外駐紮,未有入城。」

肅宗更加欣喜,緩緩坐回軟榻,復端起那盞茶,笑道:「我天朝大軍重回長安,百姓定是歡喜不已。」

「元帥昨日領兵進入長安,秋毫無犯,百姓迎者載道,皆稱『廣平王真乃華夷之主』。」

「哦?」肅宗端茶的手稍稍一滯,隨即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擱下茶盞,連連點頭,對張淑妃笑道:「俶,實堪委以重任。」

十月十九,肅宗御駕浩浩蕩蕩由鳳翔出發,回返長安。

二十二日傍晚,浩大威武的隊伍到達咸陽望賢宮,此時距長安城僅四十餘里。新任咸陽縣令聞知御駕親臨,領著周旁數百百姓前來奉送果食。肅宗想起去歲逃亡情景,天差地別,人事全非,如今他已為天下之主,再不必如像日般擔驚受怕,更兼長安於上皇手中失,於他手中克複,千秋萬載,此功不沒,心情爽朗,下令停駐望賢宮一夜,明日辰時再出發。收復長安後,李俶之軍已乘勝奔赴洛陽,長安系虢王李巨留守,新皇入京,必得仔細籌備迎駕之儀。

沈珍珠安頓李適睡下,又去探崔彩屏。此番回京,依張淑妃所想,本是要將瘋瘋癲癲的崔彩屏安置於鳳翔,待局勢大定後再作盤算,還是沈珍珠心中不忍,知悉唐室是要拋棄這可憐女子,堅持要帶崔彩屏同行,所幸一路來崔彩屏每日只昏睡,沒有發病鬧事,不然於皇室面上殊不好看,更為他人嫌惡。

就著那微弱的燈燭光芒,沈珍珠見崔彩屏臉色微有紅暈,恬靜的沉沉睡著,臉方方由宮女擦拭過,顴骨消瘦突起,唯有這一刻,她還尚存依稀過往美麗。

「太醫瞧過,沒有別的不妥,她就是最近嗜睡。」素瓷在旁輕輕說。

素瓷懷中抱著她的孩兒。沈珍珠不放心將素瓷一人留於鳳翔,故對外稱素瓷丈夫隨軍出征,帶了她母子二人同行,因望賢宮內殿宇房室甚少,讓她與崔彩屏、幾名宮女共居一室。

那孩兒不足三月,如小貓兒般蜷縮在素瓷懷裡睡熟。沈珍珠垂頭仔細看了看,低聲道:「這連日趕路,孩子也受苦了。」托住素瓷環抱孩兒的一雙手,嘆道:「所幸我們姐妹雖顛沛流離,卻始終能在一處,我也於願足矣。」

素瓷眼圈一紅,微有哽咽,「小姐,你對我太好了。我,我……出了這樣的事,實在給你丟臉……今後無顏見老爺、夫人。」眼眶轉動,落下淚來。

沈珍珠接過孩子,放於另一張床榻上,轉身握住素瓷的手,皺眉道:「你說什麼傻話,你所受之苦,均因我而起,下回再要聽你這樣這樣說,我可要生氣了。」素瓷伏在沈珍珠身上,先是抽泣,終於慢慢哭出聲。

沈珍珠遣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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