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漁陽鼙鼓 第三十五章 海動山傾古月摧

漫長、焦灼的等待。

天空靜穆,樹林冷落而蕭索,秋日的陽光直瀉下來,身上乍暖乍涼。一陣風過,落葉簌簌而下,有幾片在半空中飛舞。

沈珍珠與哲米依靜默著相互倚靠,日光正中頭頂,沈珍珠輕輕說:「現在該已至未時。」

屏息豎耳,思接千里。彷彿見此時皇城太廟巍巍如噬,古柏森嚴肅穆,默延啜掄刀斬殺,哭嚎遍地,步步泣血,叛軍弓駑齊發,他提刀擋箭,左衝右突,一個不小心,一枚箭正中他肩臂。她心中一悸,轉眼看哲米依——神色惶忡,緊咬下唇,扯起身畔一叢枯草,在手中撕拉。

「轟——」一槌沉悶的鼓聲由地表隱隱傳來。沈珍珠與哲米依同時一震,正疑是錯覺,卻聽那鼓聲越響越急,越傳越遠,如驚雷掠地,連成一片,就連在樹林里也能感受到鼓聲的震顫。林中鳥兒四散飛竄,一隻松鼠上竄下跳,驚惶失措。

「不好!」沈珍珠與哲米依同時站起。沈珍珠蹙眉一想,當機立斷,對哲米依道:「我們策馬下山,與可汗和承寀會合。」

哲米依微有猶豫:「可是,你的身體——」

「來不及了」,沈珍珠對哲米依道:「把匕首給我。」哲米依愣了一下,解下腰間佩帶的防身匕首遞給沈珍珠。沈珍珠轉身便割斷身後馬車上馬與車之間的繩套,接著上前幾步割斷另一馬車繩套,隨手將匕首納入袖中,翻身上馬,道:「快!」哲米依反應過來,躍馬跟上沈珍珠,一前一後飛馳下山。

方馳至大道之上,見長安方向煙塵滾滾,沉重的鼓擊聲撼人心魄,十餘騎馬風馳電掣迎面呼嘯而來,身後弓箭如黑雲壓界,擊破長空「刷刷」作響,只是與前面馬匹相隔較遠,箭勢勁道不足,層層跌落下地。

轉瞬那十餘騎已至面前,當先一騎宛然正是默延啜,遠遠一鞭揮來,重重擊到沈珍珠所乘馬匹臀股,喝道:「走!」那馬引頸奮蹄,朝前衝去。其後李承寀如法炮製,擊動哲米依的馬匹。十數匹馬如離弦之箭,馳聘不止,聽見身後追趕馬騎之聲愈來愈遠。

沈珍珠雖會馬術,但從未如此疾馳過,只覺胸中撲撲作響,強自攝定心神,貫注全身氣力,不落人後,並轡而馳的默延啜不時投來關切的眼神,不知馳行多久,忽聽默延啜高聲道:「追兵沒有趕來,我們憩息休整一下!」沈珍珠只覺身子往後一激,所乘之馬驟然止步,回神一看,原來是默延啜縱步上前,硬拉住她的馬轡。

她虛弱地沖他點頭而笑。

「嫂嫂!」身後有人喚她,扭頭——李婼面有污痕,跳下馬,跌撞著朝她奔來。

她心結鬆動,快慰地喚聲「婼兒」,驀地天旋地轉,胸中急痛,再也堅持不住,直直栽倒下去。她身上一緊,所觸並非堅硬地面,暖洋洋地落入一人堅實有力的懷抱,捂胸痛楚喘息,細汗密密沁出,竟連暈倒也不能成。

默延啜駭痛交織,一手摟住沈珍珠,回頭喝問哲米依:「怎麼回事?有沒有葯?葯呢!」

哲米依跳下馬,訥訥無以言對。李婼急得連喊「嫂嫂」不止。

忙亂中,一人走近蹲下,伸手搭於沈珍珠脈上,稍頃,說道:「某僅僅略通岐黃,以脈象看,王妃肺傷未愈,若不及時醫治,只怕難返沉痾。」

沈珍珠聽那人說話聲音極為熟悉,疑惑中覷眼平視——乃是一玄衣蒙面人。想是看見沈珍珠在瞧他,這人猶疑半刻,終於拉下自己的面罩,恭聲揖道:「下官崔光遠見過王妃。」沈珍珠默視他頃刻,才輕輕道:「我早該想到了,原來你就是木——」說到此處,咳嗽一聲,接著道:「你就是詐降的。」

崔光遠道:「可惜安慶緒那賊十分狡詐,已經疑心到我,料定我設法救郡主,今日故意設下圈套引我上鉤,幸虧敦煌王和這位大俠趕到,不然我早已身首異處。」這樣說話,實際已向沈珍珠承認自己便是木圍。

李承寀道:「要不是有你們相助,我們也不能救到婼兒,可見這件事機緣巧合,婼兒註定會得救。」

京兆尹擔負長安治安、市政諸職,位份極重,多年來崔光遠雖依附李俶,卻不敢流露半點親近。當日玄宗倉促離京,以崔光遠兼領西京留守,崔光遠已與李俶暗自溝通,如有不測,可假意降賊,以作他日克複西京時的內應。然而安氏父子疑心甚重,大婚之日崔光遠雖僥倖逃脫,腿部卻不慎挂彩,已令安祿山生疑。今日以李婼生祭安慶宗時,故意讓崔光遠親信侍從接近祭台,看他如何行動,哪想默延啜和李承寀脅迫著薛嵩也至太廟,崔光遠一起事,他們跟著上前廝殺,場面頓時混亂失控,倒讓默延啜救下李婼,與崔光遠手下一干人等殺將出來。

崔光遠與李承寀均在心底暗暗慶幸,心道以實力而言,若想救出李婼,無論崔光遠,還是默延啜,均無勝算,誰想天意撮合,讓兩股力量合成了一股,發揮最大效力,成功將李婼救出。崔光遠身份已暴露,只能去投奔李俶,此時也不怕身份被沈珍珠知道。

「幾位大俠、大人,咱們還是快點跑吧,這個時候說這麼多話做什麼,說不定一會兒追兵就到了。」薛嵩急急蹦跳下馬,哭喪著臉,哀求著。他被迫帶默延啜入太廟,只當是反了安祿山,沒奈何如喪家之犬跟著默延啜一行逃了出來。

沈珍珠咬牙呻吟一聲,豆大的汗珠不時滑落臉龐,覺得自己這樣倚在默延啜懷中十分不妥,欲要掙扎,卻使不出一分力氣。默延啜猛地抬頭問崔光遠:「崔大人,你是京兆尹,可知這附近何處有大夫可以治她的病。」

崔光遠搖頭道:「以王妃病症,就算長安幾大名醫尚未逃離城中,也未必能治癒。」想想又道:「此去便橋附近,崔某倒識得一名隱居鄉間,醫術高明的大夫,雖不敢說治癒王妃,料想讓病症有所緩解,應該能夠做到。只是如今兵荒馬亂,不知那大夫有沒有離開。」

默延啜問李承寀:「我們現在何處?」

李承寀答道:「至便橋不足十里。」

已是別無選擇,默延啜抱起沈珍珠合乘一匹馬,附耳道:「你忍一忍。」見沈珍珠無力倚於他懷中輕輕點頭,策馬在前,往前馳去。

崔光遠與李承寀見默延啜對王妃如此親昵,均覺有些不妥,卻無法可想,兩兩對視一眼,隱有憂慮之色,李婼「喂」了聲,噘噘嘴,也上馬跟進。

轉過長長彎道,便橋將在眼前。

此際馬行稍緩,沈珍珠方覺腹中氣息略有平和,身上恢複一點氣力。

默延啜忽然拉馬止步,身後十餘騎馬同時長嘶,止住步伐。

沈珍珠詫異地睜開眼。

前方旌旗招展,數百驍騎陣形嚴整,衣甲鮮亮,便橋被遠遠隔在背後。雙翼兩隊騎士箭已上弦,一觸即發。

立馬大旗之下,揚眉傲視而來的,正是安慶緒。

安慶緒一眼瞟見默延啜,不禁頗有驚異,揚聲道:「與可汗一別兩載,未料今日幸會,安某意外之至。」

默延啜遇敵愈強反愈無驚懼,哈哈一笑,漫不經心地抱拳答道:「幸會,幸會!晉王屯兵在此,莫非特意迎候本汗?」

安慶緒目光如炬,閃電般由崔光遠、李婼、李承寀、哲米依等人掃過,落到沈珍珠身上,眼神複雜,不知其心中所想,面上殊無笑意,口中卻出笑聲:「沒想到本王小小一計,今日賺頭這樣大,不僅將你們這些人一網成擒,連葛勒可汗也得到我大燕做客。」

崔光遠只識李承寀,一直不及問默延啜真實身份,聽聞安慶緒呼之為「葛勒可汗」,也是一驚。

當此之時,崔光遠全身大汗淋漓,心中連呼「上當」。今日救李婼時,安慶緒不在太廟之中,他一直慶幸不已,待與默延啜等人殺出重圍,更覺行動順利,僥倖之至。誰想安慶緒埋下伏兵,早早等候在此必經要道。

久已隱沒的馬蹄之音由身後隱隱傳來。追兵將至,前有阻攔,上天入地皆難,方知安慶緒此招甚為高明——以安慶緒超絕武藝,若是留於城中對他們對敵,無論有無默延啜,均難以救出李婼,然而安慶緒欲擒故縱,有意安排放他們出城,看崔光遠是否與他人會合,有無同夥,以全部擒拿到位,此其一;其二,安慶緒應是預先部署,在崔光遠等人出城後,讓追兵稍稍放慢步伐,以免追趕過甚後崔光遠一行避於茫茫山林中無法尋找,惟此便橋附近空曠平整,利於大部人馬前後夾擊廝殺,便特意守在此處等待。

安慶緒確是將才。他惟一沒有算到的,便是默延啜與沈珍珠竟然在此行列之中。

飛騎兵所用弓箭,乃以鐵杉木所制,兼以飛騎兵人人力發千鈞,若默延啜等人稍有異動,安慶緒揮手之下,就算默延啜神功蓋世,亦難保周全。

沈珍珠低聲對默延啜道:「可汗不必管我,快自行衝出重圍。」微微一動,意欲躍下馬,免為其負累。身子一緊,被默延啜牢牢箍住,聽他沉聲說道:「這樣危難之時拋下你,決非我默延啜所為。」

沈珍珠卻說道:「移地建和葉護年紀幼小,這樣拋下回紇子民,可是你默延啜所為?」

默延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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