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漁陽鼙鼓 第三十四章 朝來始向花前覺

夜色漸次遁離,東方泛出第一縷晨光。

默延啜此去一夜未歸,李承寀本來氣定神閑,此時也按捺不住焦急,輕輕拍醒合夜依偎在身側的哲米依。

哲米依打個哈欠,揉揉眼睛,舒展一下四肢,掀開馬車簾幕——沈珍珠合衣尚在熟睡中。再一次望向林中小道,忽地驚喜地叫喚起來:「承寀,可汗回來了!」

沈珍珠一宿未睡著,方假寐小會兒,旋即驚醒。

林中宿鳥鳴啼,嘩啦啦四散飛遁,曦光掩映中,默延啜大步流星走來,脅下似是挾有一龐然大物。

哲米依和李承寀三步並做兩步迎上去,李承菜問道:「打聽到什麼消息?」

默延啜嘿嘿一笑,將脅下之物隨手擲地,發出通的響聲:「問他,什麼都可以知道!」李承寀俯身一瞧,這「龐然大物」原來是一個人——身材魁梧,著明光重甲,瞧那服制花色,官階竟然不小,滾倒在地上,眼睛瞪得渾圓,卻不發一聲。問道:「可汗,他是誰?」

默延啜足尖隨意點去,解開那人被封的啞穴,謔笑道:「此人是安祿山新封的靖國大將軍薛嵩。安老賊的內政外務,隨意問他便可。」

默延啜此次孤身深入長安城,秉的是擒賊先擒王之旨。先是偽裝更夫入城,入城後方知他回紇都城與長安相較,真是小巫見大巫,微不足道。長安城規劃嚴整,各處坊、街、市布置相仿,他轉了一圈,險些迷路,但終於接近皇宮,沒有李承寀指引,不敢冒險入宮,匿於宮門之外,決意擒將一名要害官員,既可打聽長安軍務要情,又能拿到令牌安然出城。

這薛嵩可謂倒霉透頂,傍晚方領旨接了「靖國大將軍」的印綬,喜沖沖入宮謝恩,出宮後隨從恭維的一句「大將軍」,便叫默延啜將他盯上。默延啜雖不敢輕入皇宮,出入薛嵩府邸卻如入無人之境,趁薛嵩更衣之際將他制住。安祿山在長安城實施宵禁之嚴更甚玄宗之時,當晚無法出城,待到次日凌晨,默延啜令薛嵩著人準備馬車,拿了令牌,大搖大擺地從城門而出。出城數里後,棄馬車挾薛嵩至林中與李承寀、哲米依會合。其間雖有驚險之處,但薛嵩貪生怕死,處處配合默延啜,讓其有機可乘。

薛嵩面色如土,已無半分「大將軍」威風模樣,身上只抖瑟顫動,顯是十分害怕。

默延啜揚手對哲米依道:「去取紙筆。」哲米依依言取來筆墨紙硯。

默延啜又是一腳,踢開薛嵩上身穴道,說:「快將安賊的長安、洛陽駐防圖畫出來。」薛嵩大汗淋漓,本欲狡言不畫,卻一路見過默延啜手段,心想還是先保住自己性命,萬事才可商量,提筆就地寫畫起來。想想畫畫,不多時就捧於默延啜道:「小將畫好了,請大俠過目。」他摸不透默延啜身份,見他武藝膽略如同天人,長相與中原人士略有不同,遙記以往薛鴻現說過,塞外天山多有異俠,便以「大俠」相稱,以博好感。

默延啜展開其中一張瞧了兩眼,皺眉將圖揉作一團,喝道:「你這大將軍,八成是不想活了!」指著圖中一處說道:「此處明明是民宅,怎能駐紮下三千軍士?莫怪我一劍取你性命,再捉一人來畫!」原來薛嵩自作聰明,有意塗改駐防兵力情況,可憐他肚中墨水實在有限,瞞不得精明過人的默延啜。

薛嵩拿筆的手顫個不停,將心一橫,心道這圖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保得住性命,還怕不能重新調防?哲米依忍笑磨墨,見他重拿一張紙,想想寫寫,圈圈劃劃,搗鼓了好大一會兒,終於又畫成兩張圖。

默延啜稍覺滿意,又將安祿山的喜好、內政措施、兵力糧草諸種情況一一問薛嵩,薛嵩此時竟是知無不言,只盼能早些脫身。

默延啜瞟他一眼,道:「薛將軍倒是配合,這樣罷,我饒你一死!」薛嵩大喜,連連稱謝,眼巴巴地盼著默延啜解開他下身穴道。

「只是,我既已出手,手下從沒有全身而退之人」,默延啜瞟一眼薛嵩下肢,薛嵩全身一寒,聽他說道:「這樣罷,你留下一雙腿在此。」說話間朝哲米依使了個眼色。

薛嵩嚇得癱軟如泥,似乎連饒命的話也說不出了。

哲米依跟隨默延啜多年,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在旁叫道:「爺要砍下這個人的腿?我害怕見血腥,還是不要吧!」

默延啜道:「我言出必行,怎能收回?」

哲米依作出一副為難的樣子,瞧瞧薛嵩,又瞧瞧默延啜,道:「爺,我看這位將軍也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容我給他求個情,若他還能道出一些機密要事,就不要砍他的腿了。」

默延啜不屑地望著薛嵩,口上說:「他還能知道什麼機密?」

薛嵩卻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腦中拚命搜刮所知的「機密」,其實他腦子笨拙,並不得安祿山信重,除了駐防之事非得讓他知道外,所知的「機密」委實有限得很,絞盡腦汁思量一番,竟再沒有可說之處,焦急處靈光一閃,道:「我知道一個機密——大唐廣平王妃還沒有死!」

李承寀這一驚非同小可,上前抓住他衣領道:「你說什麼?廣平王妃沒有死?」

默延啜微微一笑,截斷他的問話,道:「這算不得什麼機密,還有什麼機密可說?」

薛嵩頓時泄氣。朱門甲第無一半,天街盡踏公卿骨,安祿山軍隊入長安城後,殺的王公貴戚哪裡算少,一個王妃死沒死早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拿出來說自然不會引起此人注意,當下垂下頭,隨口道:「看來,大唐德寧郡主被擄,今日未時刨心剜肝生祭安慶宗,更算不得什麼機密。」

沈珍珠腦中轟然一炸,遠遠地坐在車中,只疑聽錯。

聽李承寀驚奇問道:「德寧郡主不是隨軍去了靈武?怎麼會被擄,你休要唬人!」

薛嵩察言觀色,知道要保自己性命,就在這「德寧郡主」身上,急忙答道:「這我也不曉得。只知道這回房琯率兵攻打長安,德寧郡主竟然混在軍中前來,被晉王擄住。」

沈珍珠手扶車壁,抑制不住五臟六腑錯位般地驚悚劇痛,無力安穩而坐,馬車仿若亦隨她的心跳顫動。

可憐的婼兒,她的心事,瞞過李俶,瞞過她沈珍珠,瞞過天下人,總歸不能欺瞞過自己。她為何隨軍前來長安?是為安慶緒的婚事,還是印證她自己的心?此情何堪啊,竟落入敵手。安慶緒早非昔日,怎能容情於她,豈會心慈手軟!

薛嵩絮絮叨叨解釋著。其實當日長安城破,安祿山為報安慶宗之仇,已是大開殺戒,將霍國長公主、駙馬殺於崇仁坊,並活挖其心,掏出來祭奠安慶宗,同時用鐵制銳器撬開腦蓋殘殺楊國忠、高力士親黨八十三人,血流遍地。越日又殺死皇孫及皇室郡主等二十餘人。昔日金枝玉葉身,一朝凋殘無人問。此番生擒德寧郡主,恰逢今日是安慶宗生祭,竟是如獲至寶,安祿山乃打算親自主持儀式。

刨心剜肝,刨心剜肝!

薛嵩的話,李承寀的問話,默延啜的聲音,全已成為空曠迴音,模模糊糊的光陰里,李婼清脆的笑聲,透過高高雲端落下來,遠遠相隔,徘徊難去。

飲宴遊春時,李婼手捧一束雛菊,奔跑在七彩露珠的草地上,青草泛著翠綠的光芒,鷗雀輾轉迴翔,朝她喊著「嫂嫂,嫂嫂」。

生產之時,本已一潰千里,惟有她緊緊攫住她的手:「我發誓——」

沈珍珠一個激靈,伸手就去掀車簾,卻聽「霍」地一下,車簾已被扯起——面前之人神威凜凜,宛若天神,清晨的日光耀入馬車,投射到他面上,柔和了他冷峻的線條。

她滯住,仰視他面容,迷幻交織,百味泛起,一時凝噎無語。

千帆過盡,為何在最危難之時,總是他。

她不欲欠他、負他,命運卻一次又一次將他推向她的身旁。

他舒泰自然地俯下身,握住她停在半空的手,緊緊復緊緊,緊抿雙唇,欲言又止。良久,忽地展眉長笑:「終於肯見我了?」

她面色蒼白,嘴角卻泛起笑,隱去眼底的淚意,抽回手,望向他,「不怕我開口求你,打亂你的計畫?」

默延啜怔了怔,止住笑意,緩緩道:「只要你肯說,我必然去做。」

沈珍珠卻搖頭,「這於你太不公道,你無須如此。」

默延啜眸底划過一縷哀傷:「那你就眼睜睜看你的小姑子去死?」

「所以我求你幫我——只要你救出德寧郡主,你可以跟我提任何要求。」

默延啜怒視她:「你把我默延啜看成什麼人,我會為這樣的事來威脅利誘你,脅迫你?」

「我只是想讓自己心安理得。」沈珍珠強捺住胸口的不適,眸中是不屈不撓的平靜。

「好,好」,默延啜後退兩步,點頭高聲道:「好個心安理得,這個模樣,還這般自負傲氣,這才是如假包換的沈珍珠!」

一旁的李承寀聽到此句,一驚更甚,問道:「沈珍珠?她,她就是廣平王——」話沒說完,默延啜已凜聲道:「好,我答應你。待我救了人,再跟你提條件!」嘴角竟輕扯出一絲笑意,看在哲米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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