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漁陽鼙鼓 第三十章 未知肝膽向誰是

安慶緒見他不說話,轉頭問那長袍男子:「林將軍,降是不降?」

那長袍青年男子姓林,名洪,幼失雙親,入軍後由張成明一力提拔擢升,成為張氏軍下一等一的將軍,雖非張氏宗親,卻忠心耿耿,當下想也不想,挺胸昂然道:「你父子卑鄙無恥之至,假借婚禮殺我主公,林某誓死不降!」沉聲問左右:「眾將士意下如何?」在場的張氏兵衛均是極受張成明父子信重的親信,當下皆眾口一辭:「我等跟隨將軍,寧死不降!」

林洪斷聲贊道:「好!長安郊外尚有主公三萬大軍,他日必能報此深仇!」

安慶緒再不多言,斷然揮手,兩邊針鋒相對,各為其主,頓時混戰起來,慘叫廝殺之聲瀰漫。別苑府門彈丸之地,雙方殺將開來,真是血濺五步,步步驚心。

安慶緒負手旁觀,倒像貓捉老鼠,任勢單力薄、群龍無首的張氏人馬作垂死掙扎。再有一炷香功夫,後援的數千人馬也會趕到此處。其實全然無需多餘兵馬,此時已是瓮中捉鱉,輕而易舉。

林洪揚劍劈倒面前襲來的兩名敵人,低聲對身畔兵衛道:「我等須殺出一條血路,護送小姐出城。」他深知形勢,此際雖可退入內府,但安慶緒後援兵馬一到,將太子別苑團團包圍,困在府內便插翅難飛;惟有趁雙方戰鬥之際,衝出重圍,方有逃出生天之可能。此際薛鴻現見招拆招,見劍擋劍,雖十數人劍指沈珍珠,她輕描淡寫,撥擋中化險招於無形。

雙方雖然力量懸殊,但張氏兵衛存了死戰之心,處處皆是不要命的打法,安慶緒的人馬一時間倒未佔盡上風。林洪更是驍勇,運劍如風,五六名兵衛衝出攔截他,給他劈得東歪西倒,又十餘名兵衛衝上,他足尖一點,平地躍起,在半空中疾沖撲下,一把抓住當頭一名兵衛,高舉過頭,將他的身軀當成兵器,一個旋風急舞,揮了個圓圈,瞬時掃倒近前一片兵衛。

安慶緒眉頭微皺,遠遠似已聽見後援飛騎兵疾蹄奔來之聲。到了此時,區區二三百人馬,他若尚未拿下,傳出去豈不辱沒名聲?

一念即生,拔劍疾起,長劍當空而鳴,直指林洪:「林將軍,讓本王來領教高招!」

林洪見安慶緒一劍襲來,疾力奮劍抵擋。一來一去,拆了十餘招,已竭盡全力,他是馬上將軍,陣前對敵與高手過招,原是兩回事,饒他臂力過人,力拔千鈞,劍法上終不是安慶緒對手。

再斗得兩招,林洪臂上中劍,血流如注,仍是咬牙苦撐。安慶緒毫不鬆手,劍勢波譎雲詭,招招奪命,林洪手慌腳亂,眨眼間小腹亦中一劍,身軀一弓,下盤鬆散,安慶緒瞄準時機,欲速戰速決,長劍一抖,刺向他胸膛。

忽聽「叮」的一聲,安慶緒長劍一盪,劍尖失了準頭,堪堪貼林洪手臂而過,一枚金釵同時掉落在地。薛鴻現纖足輕勾,那枚金釵騰空躍起,回落她手中,笑盈盈將金釵重新插入發間。

安慶緒大驚,這小小女孩,確不可等閑視之。

西街兵馬鐵蹄之聲滾滾而來,薛嵩憂急於色:「鴻現,快別胡鬧了,回爹爹這裡,晉王看你年幼,不會怪罪於你。大隊兵馬即刻就到,爹爹就救不得——!」話未說完,聽見耳邊風聲響動,隨手一捋,一樣晶晶亮的物什現於手心,薛鴻現已說道:「爹爹,我在你家暫居五年之期已到,現正是遵從師命回山之時,爹爹當年贈與鴻現之金牌,原物奉還,從此天高雲決,鴻現與薛嵩將軍再無瓜葛。」

薛嵩雖早知這個「女兒」異於常人,當年說來便來,今日說走就要走,神龍見首不見尾,如此決絕痛快,過往一筆抹去,倒似讓他省心,然而心裡還是有幾分不痛快。聽見安慶緒道:「你女兒已不認你,薛將軍你還有什麼可猶豫?」薛嵩將心一橫,那富貴榮耀在心頭終究佔了上風,拍馬而起,飛劍刺向薛鴻現:「鴻現,既已如此,就休怪我無情!」薛鴻現微微一笑,一手扶住沈珍珠,一手拔出腰間小劍,抵擋薛嵩進攻。薛嵩雖然攻勢猛烈,劍法如暴風驟雨,但武藝委實與薛鴻現相距太遠,連攻數十劍,根本不得近身。

林洪以劍撐身,負痛對安慶緒冷笑道:「你再多兵馬,不過殺我幾百人而已——主公麾下三萬兵馬若一舉殺入長安城,瞧你們龍座可坐得安穩!」

安慶緒仰天哈哈大笑,末了,揚眉說道:「我們既已布下此局,怎會捨得拋下數萬兵馬,你放心——郊外張成明的兵馬,喝了陛下親自調配的大婚喜慶美酒,此時已被御史中大夫嚴莊嚴大人接掌!」

林洪面色乍變,情知安慶緒所言無虛,並無欺瞞哄騙於他。他父子二人苦心孤詣在大婚之日行變,為的就是那郊外的三萬兵馬。聽安慶緒此言,想是早已安排人在御賜美酒中下藥,待將兵馬迷翻,將張成明嫡系將領擒拿,這三萬兵馬群龍無首,自然無奈歸服安祿山。

說話打鬥聲中,煙塵掠地,鳴鏑之音呼嘯,四面地動山搖,烏壓壓一片鐵騎由西街狂奔過來,如風卷雷,聲勢猛烈。

安慶緒初時微有喜色,隨即臉色冷厲——這鋪天蓋地而來的鐵騎,未有旌旗招展,其服飾更不是他麾下的飛騎兵。

林洪「噫」了一聲,忽地目中精光乍現,哈哈大笑起來,一聲未笑畢,哇地噴出幾口鮮血。

鐵騎飛馳而來,轉瞬已至別苑正門,奔在最前的數十騎勒馬嘶鳴,聲震長空,左右分列,馬上騎士皮裘皮甲,弓強刀利。

又聽得一聲戰馬長鳴,一騎馬疾風般由精裝騎士簇擁而出,提韁勒馬,馬人立而起,一雙後蹄亂點,半空里轉過馬頭來,馬上人仍穩如泰山,神態從容,四蹄一落地,屹立路中——錦衣短裝,跨馬當風,長發飛揚宛如風幡,腰佩長劍,美艷絕世,颯爽無雙,看得在場安慶緒兵衛眼睛直勾勾。

安慶緒驚詫呼叫出聲:「張涵若?!——」

來人正是張涵若。

此時不獨安慶緒驚疑,連薛鴻現、林洪及倖存的張氏兵衛均驚喜交加——面前之人是張涵若,那這新嫁娘又是誰?雙方原來凌厲的打鬥,竟而漸漸停止。

安慶緒最早反應過來,縱身飛起,一劍氣貫長虹,勢要挑起新嫁娘的紅蓋頭。

薛鴻現回身欲擋,終究晚了一步。

大紅蓋頭「霍」地挑開,悠悠晃晃掉落在地。安慶緒長劍直抵「新嫁娘」面門,卻硬生生止劍停滯。

攢金累玉的珠冠之下,沈珍珠面龐微帶緋紅,眼神迷離如幻,彷彿幽幽與安慶緒對視。

安慶緒赫然抽氣,面上神態自若,然深心如被鹿撞,胸懷中有物突突亂跳,無力安定,惟竭盡全力不動聲色,免為他人笑話。

長劍浸血,劍刃在瑩瑩日光下發出妖艷光芒。

這已是他第二次以劍比著她。

當日,他可揮劍斷情,將她刺於劍下。然而到了此刻,他心中清楚明白——這一劍,他再也無法刺下。

薛鴻現大叫:「沈姐姐!」指鋒一彈,「當」的一聲將安慶緒劍尖彈偏,安慶緒驀地回過神,回身收劍,喝問馬上的張涵若:「你這是用的什麼計?打的什麼主意?」

張涵若此時卻在別苑門前遍地屍骸中望見父兄的屍體,驚叫一聲,淚如雨下,在馬上搖搖欲墜。

林洪見狀大聲喊道:「大小姐,主公和公子都被安賊所害,此時不是悲傷時候,大小姐要為主公和公子報仇!」

張涵若自下藥讓沈珍珠代嫁後,就尋思著張氏京郊駐軍大營中多有與她關係親厚的將士,不如去那裡暫避,待婚禮既成,木已成舟後再回太子別苑。她獨自一人在策馬趕赴大營途中,無意窺見嚴庄帶領人馬,密謀在葯倒軍士後篡奪張氏軍權。她奮力發蹄匆匆報信,誰料趕到時大部分軍士已喝了下有迷藥的酒,歪歪倒倒,惟有數千精甲兵巡防歸來,還未喝酒。張涵若情知大事不好,無暇安頓被迷倒的軍士,即刻帶領數千精甲兵騎馬繞道避開嚴庄人馬,疾奔太子別苑,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終究晚了一步。嚴庄此時想已接掌張氏在郊外剩餘的二萬餘兵馬,領得大功一件。

張涵若將門虎女,強捺悲痛,一把拭去面上眼淚,力拔長劍出鞘,直指安慶緒罵道:「你父子好陰毒,我張家滿門,有哪一絲、哪一毫對不住你們?」

安慶緒冷厲一笑:「我這也算不負與你的約定,這樣行事,婚禮自然不成,你無需嫁我為妻,豈不正好?」

張涵若痛悔交加,明知沈珍珠此時神智迷亂,無法聽清她的說話,仍是大聲沖沈珍珠喊道:「沈姐姐,都是涵若不好,我來救你!——」

安慶緒斷聲打斷她的話:「你休想!她既已披上鳳冠霞帔,便是我安慶緒的妻子,此乃天意,由不得你唆擺!」他輕輕望過沈珍珠,內心長吁一口氣,原本搖擺不定的心,反而在此刻鐵鑄般決定下來——既然如此,既然天意將她送到自己面前,他必將此納為定局!

張涵若卻冷哼一聲,輕蔑掃過安慶緒所帶人馬:「由不得我?安慶緒,你瞧瞧你這區區兵馬,可抵得過我身後數千鐵騎?只要我一揮手,即刻踏平別苑!你若還不束手就擒,只怕會死得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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