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漁陽鼙鼓 第二十八章 路隔星河去住難

轉眼間沈珍珠在太子別苑已滯留一月有餘,雖胸口尚偶爾隱隱作痛,身子卻已然基本痊癒。

張涵若、薛鴻現閨中說話時,已將唐太子在靈武繼位,李俶任元帥諸事均告知了沈珍珠,讓沈珍珠終於放下懸著的一顆心。在休養的大量空閑時間內,沈珍珠得以靜靜回思變亂後的經歷。

當日安慶緒帶兵捉拿她時,情況緊迫,不及思索,她一心認定張得玉是告密之罪魁禍首。多日來細細思索,方覺其中可疑之處甚多。一來那密室機關不僅隱密,而且就算誤打誤撞找到機關所在,沒有一日半日,也難以弄通開啟之法,李俶定不會將機關之秘密告訴張得玉,那張得玉再處處留意,也難知曉機關之秘。二是就算張得玉有意無意中發現了機關之秘,但張是知道自己留在府中,沒有隨皇上出逃的,若要告密,應在叛軍甫入長安城時便去,如此功勞更大,亦更易抓住自己,何以他捨近求遠,在叛軍入城三四日以後方去告密呢?

如此看來,張得玉雖是告密之人,但並非始作俑者,他應當是在離府後的三四日內,逢到一個告訴他王府密室機關奧秘的人,這才起了貪心前去告密。

那這個告訴張得玉王府密室機關奧秘的人是誰呢?這個密室除她與李俶外,只有素瓷、風生衣、獨孤鏡和那個神秘的「木圍」知道,素瓷和風生衣之嫌疑均可排除,木圍雖身份神秘,但一直忠於李俶,應當不會是他。那,就只剩下獨孤鏡最有嫌疑!

獨孤鏡,想起這個名字,沈珍珠便感渾身不自在,彷彿身畔四處是她高深莫測的眼光,窺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自從那年綉雲閣被滔天大火毀之一炬後,沈珍珠和李俶雖都認為獨孤鏡並沒有死,但她卻從此沒有絲毫音訊,彷彿真從這世上消失一般,李俶一直派人追查,終無結果,過得一年半載,似是將獨孤鏡這人忘得一乾二淨,沈珍珠卻始終心中惴惴不安,但見李俶都已忘記此人,她又何必在他面前提起,徒增不快。

現今獨孤鏡似乎重現人間,叫人如骾在喉,時時擔心。她現在何處?若真是她在幕後指使張得玉,那她此時或許仍在長安。她竟是如此恨自己,在長安被叛軍攻陷後仍不離長安,務必置自己於死地。然而,李俶素來精明,若知告密之事,十有九成會疑心到她身上,她竟不怕李俶更恨更厭惡她么?忽地又想到,當初獨孤鏡借死而遁離開李俶,該是已對與李俶之情全然死心,既是如此,就不會怕李俶更恨自己,才會做出這喪心病狂之事。如果真如此,她已對自己下手謀害,不知會否對李俶也實施謀害。過往總認為獨孤鏡縱然再有心計,再狠毒,也不至於謀害李俶,然以她沈珍珠自己的遭遇來看,現時已未嘗無此可能。獨孤鏡知李俶甚深,李俶雖在軍中,侍衛林立,但若她真要下手,也並非全無機會。思及此處,沈珍珠恨不能脅下生翼,飛至李俶身畔,告之其危險處境。

沈珍珠所居在太子別苑最僻靜之處,獨立成院,房前有一小小花園。張涵若著人緊密把守,沈珍珠心知其意,明是怕人進院發現自己,暗中更是怕自己傷好之後逃跑。如此看來,張涵若定是與安慶緒達成某種協議,雖然二人語笑嫣然,彼此有投契之感,但她決不會輕易放自己逃走。

時已過九月,往常張涵若少則每日早晚均到沈珍珠處聊天,甚則一天到晚都在沈珍珠處,現卻一連幾日不見其身影,沈珍珠暗暗納罕,正逢薛鴻現來了,就問道:「涵若最近在忙甚麼?」

薛鴻現古怪一笑:「張姐姐要做新娘子了。」

沈珍珠一怔:「嫁給安慶緒?」

薛鴻現只顧逗弄窗前紅嘴翠羽的鸚鵡,隨口答道:「陛下已頒詔令,再有半個月就行大禮。」這鸚鵡本是張涵若特意買來為沈珍珠解悶的,最後反倒成了薛鴻現的最愛。

「大禮、大禮!」那鸚鵡學舌伶俐,張嘴怪聲叫道。

「小妖精!」薛鴻現笑得前仰後合,還要再逗,卻見張涵若面色鬱郁地拂簾走進,重重坐至榻上。

薛鴻現立時停了笑,她年少不懂情事,錯愕地瞧著張涵若。只見張涵若將面前物什胡亂一拂,茶水、葯盅諸物掉落滿地,趴在几案上放聲大哭起來。沈珍珠走過去輕輕拂拭她的髮鬢,喚道:「妹妹——」

張涵若猛地抬起頭,此時如梨花帶雨,更讓人驚艷,拍案道:「姐姐,我不甘,我不甘!憑什麼我要嫁他,憑什麼我不能擇自己喜歡的人而嫁!」

沈珍珠心中驚嘆,驀地憶起當年出嫁前的自己,道:「千古而來,有幾個女子能隨心所欲。安慶緒也堪為良配,你若嫁他、知他,由而生愛,相濡以沫,未必不是幸事。」

張涵若卻道:「姐姐可以如此,但涵若決不願嫁自己不愛慕之人,也定不會因嫁而對他生愛!」

沈珍珠嘆道:「不知妹妹心中可有愛慕之人?妹妹對安慶緒無愛慕之心,又對何等人才方能起愛意?」

張涵若道:「所謂一念定終生。涵若所愛之人,定是第一眼便能讓我心弦顫動,如受牽制,不能放棄者,安慶緒決不是這類人。」張涵若出語驚世駭俗,才高心自高,便是她這樣的女子。

沈珍珠只得問道:「現事已至此,妹妹下步打算怎麼辦?」

張涵若沉吟半響,說道:「如今只希望安慶緒能說到做到,履行當日我與他之約定。」沈珍珠欲要問是什麼約定,張涵若卻淡然一笑,拭乾眼淚,將話岔開,扭頭與薛鴻現講話去了。

午後大雨傾瀉而下,園中花木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張涵若與薛鴻現相繼散去,小院內空寂清涼。沈珍珠臨窗有感,親自磨硯寫詩云:

「秋蘭徒晚綠,流風漸不親。飆我垂思幕,驚此樑上塵。沈陰安可久,豐景將遂淪。何由忽靈化,暫見別離人。」

寫至最後一句,不禁喟然長嘆,誰知自己長嘆之聲未歇,忽聽見外室「嘭」的一聲輕微異響。

她拂簾而出,入眼處驚見一直侍奉自己的侍婢軟軟靠牆癱坐於地,正要驚呼出聲,嘴上被一雙大手緊緊捂住,手腕一痛,也被人緊緊箍住,那人氣力甚大,她身不由己被輕鬆攜入內室。

一入內室,便聽見抓住自己那人附在耳邊輕聲說道:「王妃請噤聲,在下沒有惡意。」說話間,箍住沈珍珠的手已漸漸放鬆。沈珍珠喘過一口氣,若是要殺她,方才只需輕輕一刀,她已斃命;若要劫色,外面盡布侍衛且隨時可能進來,料沒這樣大的膽。當下點點頭,那人隨即完全鬆手,向後連退幾步。

面前是名蒙面黑衣人,垂手沉聲稟道:「木圍參見王妃。」

沈珍珠無比驚疑,上下打量面前之人,這黑衣人亦抬起頭來,任由沈珍珠打量。沈珍珠僅在兩年前密室內見過木圍一面,密室本光線晦暗,兼之木圍一直蒙面,實難分較,惟有那一雙老辣的眼睛,確實似曾相識。於是說道:「木圍何人?恕我不知。」

蒙面人並不驚奇,沉聲道:「當年密室之內,在下曾與王妃有一面之緣。」頓一頓,說道:「今日王妃由東市走後,獨孤鏡一直未有異動。」

沈珍珠心中剎那光明,面前蒙面人所說最後一句話,與當年木圍在密室中對李俶彙報獨孤鏡行蹤的第一句話,並無一個字錯漏。這一句話,當世之上,除了她和李俶,再無第三人知嘵。年華雖去,他這斬釘截鐵的一句話,始終深印於沈珍珠腦際,不曾忘卻。

此人,定是木圍無疑!

「你?……從何處而來?是殿下派你來的嗎?」沈珍珠問道。

「在下一直身在長安,未隨殿下出行。」木圍壓低聲音答,「我等都以為王妃已在安慶緒劍下蒙難,已拾得王妃袖中掉落的書箋,一併將王妃薨逝的消息傳予殿下,誰想王妃竟然未死,殿下若是得知,必然欣喜若狂。」

沈珍珠蘇醒後發現一直貼身珍藏的李俶書箋遺失,便疑心是當日逃亡時不小心丟落,原來已被木圍等人拾得。有木圍的傳信和那張書箋,這已不是戰亂之中以訛傳訛的謠言,李俶必會以為她真的已死,不知可會傷心?不知會如何傷心?傷心之後又該如何將她忘記?她自然確信他是深愛她,然而男子對女子的愛,與對江山之愛,本不能相提並論,更何況這份江山遠不如昔日穩固——安祿山反,長安亂,玄宗退,他辛苦培植的根基幾乎毀於一旦,往後步步維艱;此時此刻,或許他心中的傷痛已漸漸消隱,該是更憂心如何步步為營,奪回他的江山才是。

望著面前的木圍,只覺心中有太多疑問,個個都與他真實身份有關。她極欲要他拉下面罩,讓她一睹其真實面孔,又知李俶若想讓自己知曉木圍身份,早在兩年前便該知曉,自己何須勉強別人,終於按捺下這一念頭,只問道:「你是如何拾到那書箋的,又怎麼知道我現在這裡?」

木圍低聲道:「時間緊迫,當日在下得知有人告密,急匆匆欲來向王妃報信,哪料還是晚了一步,王妃已被安慶緒刺於劍下,只拾得王妃袖中掉落的書箋。至於如何得知王妃現時行蹤,亦是在下無意中發覺薛嵩之女常常來此,感覺事有蹊蹺,故而跟蹤而至。那薛家小姐好不厲害,我幾乎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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