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漁陽鼙鼓 第二十七章 孤燈不明思欲絕

李俶與李泌並肩闊步邁入元帥府。

自馬嵬與玄宗分道後,太子率麾下千餘人朝西北而行,道路多艱,經新平、永壽、烏氏驛、平涼郡,於七月初九抵達靈武。七月十二日,在辭過右僕射裴冕諸人五次上表後,太子終在靈武城南樓即位,是為肅宗,改年號為至德元年,遙尊玄宗為太上皇。

七月二十日,肅宗詔令廣平王俶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手綰兵符,統帥諸將,招募兵馬,以圖克複兩京。李泌為待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輔佐李俶。

李泌為唐室旁系宗室,與肅宗同輩,少以聰敏,博涉經史,精究易象聞名於世,曾以布衣與肅宗相交,後受楊國忠排擠,隱於山林。至肅宗即位,受其詔令,翩然而至。

此時之李泌,年屆四旬,雖極受肅宗信重,卻仍著白衣布履,不肯穿紫袍,神清氣朗,狀似方外之人。李俶卻知此人進能涉塵世,洞世事,達天下,遊刃有餘,退能避山林,絕富貴,知天時,無欲無求,實是當世高人,故對他極為尊重。

這元帥府設於肅宗行在之內,只是一進的小小庭院,甚是簡陋,卻也是靈武地方官員竭盡全能操辦的。

當日兩人甫入元帥府,便有帳下記事參軍呈上頭一日徵募兵馬的名冊。李俶翻看一番,點頭道:「短短十日,已募集士卒三萬人,馬四千匹,實堪可喜。」

李泌道:「叛軍殘暴,如今天下歸心於唐室,討賊之聲不絕於耳,殿下仁厚寬淑,百姓紛紛投靠,也是當然。」

李俶道:「先生誇俶過甚,俶忝居元帥一職,還望先生多加指點。」

李泌若有所思,含笑對李俶道:「殿下氣度胸襟,本就讓人折服。臣只有一事要在殿下前聒噪幾句。」

李俶忙道:「先生請賜教。」

李泌見四下無人,方緩緩道來:「我見殿下常於處置政務之時,面上突有惆悵之色,或偶爾在府中長吁短嘆,雖規避人前,但心神不屬,歷歷可見。殿下並非為國事躊躇不前之人,不知殿下所思何事,所憂何人?臣聽聞殿下正妃沈氏被留置於西京,莫非殿下為此事憂慮?若是為此,殿下拋不開兒女情長,也枉費臣在陛下面前力諫殿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我只道建寧王跳脫任俠,雖才華過人,難當帝王之責,卻未曾想殿下亦重兒女之情,輕家國之責。」

李俶心緒繁雜,對李泌之言,既有折服、讚賞,也有感激、憂愁。立元帥一事之過程,他早就心中有數,張妃和李輔國在肅宗面前一力保舉李倓為元帥,因為二人均認為李倓更易於控制;肅宗也有此意,因為這一路西行,李倓健朗多談,多有建樹之言,倒讓鬱鬱寡歡的李俶相形遜色。惟李泌力勸肅宗立李俶為元帥,一來李俶比之李倓更有「有為」之心,二來李俶為長子,兼代肅宗任過潼關元帥,更能勝任,且以長子為元帥,其他諸子亦無閑言可說。然自從離開長安,沈珍珠消息杳如黃鶴,每日見到李適,均是心神俱傷,更有層層後怕滲入心頭,竟然不敢卒想。

又聽李泌接著說道:「殿下身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諸將倚附,百姓仰賴,一舉一動,萬眾矚目,若殿下端於兒女之情,必然荒於政事,此其一;古人有言,『上有好之,下必甚焉』,長此以往,效法者只怕眾矣,此其二。望殿下能從此收回兒女之情,以前朝為鑒,專於政事,則臣下和諸將幸甚。」

李俶聽到這裡,又覺得有些不耐,心道你做世外高人,一生不識情愛二字,哪裡明白這兩字是說拋便可以拋的。但仍是十分感觸,應知這一番話惟有李泌才能對他說出,其他人等,就算是父子兄弟,也不能講得如此透徹深邃。於是他強自將憂慮壓至心底,俯身拜道:「先生之言,俶受教匪淺,俶只可答應先生——儘力而為!」

李泌閃身不受拜,淡淡笑道:「我實不知天下芸芸女子,美醜俊秀,清濁敏鈍,有何區分?他日都莫若黃土一杯,大丈夫立身處世,該是放手而為,豈能受此羈絆。」

李俶卻道:「先生若見過俶的妻子沈珍珠,便知她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

李泌嘿嘿一笑,不以為然。

正說著,嚴明經通稟後走進來,向李俶呈上一封信函,附耳低聲道:「長安密件。」

李俶深望一眼李泌,坦然笑道:「長安城中本布有大唐眼線,此事在長史面前也算不得秘密,嚴明,你日後不必如避諱。」

嚴明忙答應了。

李俶撕開火漆封口,方取出信箋,便覺今日之密信大異往常——乃是兩張信箋,其中一頁蘸著星星點點血跡,恰似紅梅傲雪,縷縷熟悉的幽香透過那信箋,悠悠入鼻而來。李俶身子情不自禁微有顫動,隱隱不祥之感步步襲來。他勉力穩住心神,將心一橫,率先將此頁紙展開,剎時平地里打了個寒戰,全身冰涼,頭腦恍惚,如入虛無夢中。

「遙遙山上亭,皎皎雲間星,遠望使心懷,誰雲江水廣。」

他當日在宮中側殿匆匆寫就,親手交予風生衣道:「務必傳與王妃。」

再沒有比自己筆跡更熟的字,再沒有比她衣襟幽香更讓人沉迷的氣味。

他的心猛地收縮一下,望向手中信箋的目光竟而透出迷惘,惟有那血跡觸目驚心,紅梅妖嬈猙獰,他霍然立起,卻四肢無力,搖晃不穩……

身旁的李泌和嚴明見他臉色猝然發白,細汗密密由額角湧出,均是愕然失色,倒是嚴明素知李俶,忙上前一把微扶住李俶,道:「殿下,莫不是王妃……」

一語驚醒李俶,他拋下手中血箋,隨手抓起另一頁信箋,欲要展開閱讀,然而指尖顫動,竟是連捋幾下,方將那薄薄的信箋展開。

嚴明的心已提到嗓子眼,見那封信上不過寥寥數字,也不敢探頭去瞧到底是寫的什麼,李俶卻緊緊盯著那箋紙,翻來覆去地看,再瞧那雙眼睛,已不是那日在便橋欲斬自己時的赤紅,彷彿直直空空,又彷彿劇痛難禁,只讓他這名武將不懂和心驚。他見李俶靜默當場,良久身子紋絲不動,正要再喚聲「殿下」,衣袖被人一扯,回頭見李泌在身後朝他緩緩搖頭,他只得拚命忍住,三緘其口,眼睛卻眨也不敢眨地盯著李俶。

忽見李俶朝前晃了一步,踉蹌著扶住身側桌案,穩住身形,嚴明驚呼聲尚未出口,聽到李俶「哦」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琴聲如飄渺煙波,似乎由不遠處傳來,又好像是來自漠漠天際,時而清悅和雅、時而婉轉纏綿,時而洒脫空曠……無處不至、無所不在,如浮雲盪邈,若空綴清泠。

沈珍珠便在這悠揚的琴聲中慢慢蘇醒過來。頭頂是華美帳帷,數十綹淡藍錦帶流蘇四角垂下,鉤懸冰綃,簾掛明珠,四面雕梁綉彩,氣象甚是堂皇富貴。玉階之上,朦朧一名女子背影,華服高髻,身材曼妙,正撫琴而奏。沈珍珠輕輕「嗯」了下,那女子耳尖,立時停下彈奏,裙裾隨風掠過,翩翩然已至沈珍珠床側,沈珍珠方始看清此女子,二八妙齡,顏容艷麗,美若天人,沈珍珠雖是女子,見之也不由心旌搖蕩。此等浮華炫麗,總不是自己已經魂歸離恨天,魂魄已抵天宮玉宇?沈珍珠撫胸口,仍是隱隱刺痛,遂將此荒唐念頭放諸腦後,深知自己並未死去。

那女子見沈珍珠醒了,輕啟皓齒,嚶嚶笑道:「沈妃姐姐昏迷了一個多月,總算醒過來了。」見沈珍珠滿面愕然,接著說道:「我姓張,名涵若,姐姐今後喚我涵若便是。」

見沈珍珠要起身,上前輕扶著她道:「姐姐重傷未愈,還是卧床休息為佳。」

「涵若」,沈珍珠開口說出第一句話,聲音艱澀嘶啞,她不由苦笑,只得卧床休息,從生產以後,自己彷彿便與床打上了不可解的交道,「是你救了我?」

張涵若搖頭笑道:「不是我。小妹只是受人之託,將姐姐你置於我這裡照料而已。」

「那這是何處?」沈珍珠疑惑著,安慶緒那一劍寒光凜冽,此時猶在眼前。

「此處原是太子別苑,姐姐所在是太子良娣居室。」張涵若微笑答道。

沈珍珠方知此處似曾相識之感由何而來,她過去也曾被邀來過太子別苑。心中對面前這位張姑娘的身份更為驚疑,她是何人?她開口便稱自己為沈妃,想已知她身份。長安已亂,她為何能居於太子別苑?到底是誰救的自己,誰托她照料自己?

「姐姐不必驚異」,張涵若見沈珍珠面現訝異,爽然一笑道:「涵若就實話實說了吧。是安慶緒托我照料你的,至於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沈珍珠一怔,但見張涵若喜笑嫣然,似是知曉安慶緒與自己之間的瓜葛,卻無任何異狀,若無其事地說道:「姐姐不必有所顧忌,我與安慶緒雖是未婚夫婦,其實我們二人正是他瞧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他不想娶、我不想嫁,無奈迫於父母之命,能拖一日是一日。」

沈珍珠見此名喚張涵若的女子美艷聰穎,實是世上少有,讓自己亦有自慚形穢之感,放諸世間任何一個男兒,恐怕均求之不得,不知安慶緒為何還瞧她不上;安慶緒的品貌武功,也是萬中無一,不知為何偏偏不入張涵若之眼,直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