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漁陽鼙鼓 第二十六章 謂言可生復可死

風生衣忽地身子一顫,噴出大口鮮血,腳下癱軟,單膝跪地,以劍撐身,不甘地抬頭瞪著安慶緒,搖晃著又站立起來,說道:「風某願賭服輸,安將軍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王妃只是女子,望將軍勿要難為她。」

安慶緒瞟他一眼,冷冷說道:「你一身超絕武藝,若是取你性命,實是可惜;若不取你性命,料你不會真心降服。今日之比劍,非是你劍法不精,實乃時也勢也,你處於劣勢,心中焦躁,方會落敗,否則,再斗三百餘回合,也不知鹿死誰手。本王敬你是條好漢,准你自絕於此,以向你家主人謝罪。」這素是安慶緒用人之道,若不能為其所用,亦不能為他人所用。

風生衣抹去嘴角血跡,撐劍艱難答道:「是非轉瞬逝,成敗輿歇皆於天,安將軍懷梟雄之志,卻行虎狼之事,風某方是真正惋惜。」

安慶緒面色一凜,道:「旁觀之人,莫問局中事。風將軍,該上路了!」

風生衣不再多言,側身遙向沈珍珠半跪道:「王妃,請恕屬下無能,愧對殿下,風某就此別過!」說畢,長劍一橫,便要引劍自刎。

「且慢!」沈珍珠由馬車旁疾步走出,立於兵馬圍困的正中位置。舉止安祥鎮定,沉肅堅毅的臉上挾著一股懾人氣魄,在場兵衛見之均是心神傾奪,只覺面前女子用美兮美妍形容亦是太過牽強薄弱,竟是絕代風華,如仙似神。惟有仙,方有她這般容顏;惟有神,方有她這樣氣度。一時四面里寂靜無聲,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猛地聽她一聲斷喝,眾人方如夢初醒。

「大唐廣平王妃在此!風將軍,你乃大唐之將軍,本王妃沒有下令讓你死,你怎能聽從叛臣賊子號令,就此赴死?」

風生衣劍已架於頸上,聽到她的話,怔了怔,緩緩放下劍,說道:「王妃所言甚是,小將惟王妃之命是從。」

沈珍珠朝向安慶緒,慢慢張開手掌,說道:「將軍可還認得此物?」

安慶緒不動聲色,那枚珍珠在她手心,柔光四溢,令暗夜失色,眸中只在剎那間掠過驚異,淡淡答道:「認得。」

沈珍珠輕輕一笑,揚聲道:「當此眾多將士面前,將軍可記得昔日曾為這珍珠許過什麼承諾?」

安慶緒道:「大丈夫一言九鼎,王妃當年對本王母親有救命之恩,本王曾允諾過你——持此枚珍珠,可向我要求三件事,我決不能拒絕!」

沈珍珠直視著他:「將軍果然重信,如本妃未記錯,尚可向將軍提出兩件事!」

安慶緒凝眸看她,答道:「不錯!」

四周兵衛不禁微有嘩然,胡人最重信諾,不知這廣平王妃要提出什麼條件讓晉王答應。若是獅子大張口,要晉王退兵放她逃走,或是更狠毒一點,要晉王自刎於她面前,那豈不是糟糕之至?

「晉王,晉王」,一個將軍打扮的人由兵衛扶持瘸拐著上前,急急對安慶緒稟道,「晉王切不可聽從這女人之言,陛下已嚴令活捉廣平王妃,萬不能放她走!古語道,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當以大事為重,過往區區諾言,不必當真!」風生衣見此人手臂受傷包裹,便知就是方才偷襲自己不成的所謂「薛將軍」。

安慶緒雙目一翻,怒道:「薛將軍是要本王失信於一女子,失信於天下么?你要本王何以立威,何以服眾!」呼喝左右道:「薛將軍身受重傷,扶他下去歇息!」早有親隨侍衛將那薛將軍半攙半拉地拖下去。薛將軍仍嚷嚷道:「晉王擅自作主,陛下必會龍顏大怒!」安慶緒怒喝道:「再有啰嗦,立斬不獲!」那薛將軍聞著立時住口。沈珍珠方合掌收回珍珠,朝前走幾步,將珍珠遞與安慶緒面前,道:「本妃今日將珍珠還與將軍,餘下的兩件事,請將軍今日一併辦到。」

安慶緒默默接過珍珠,扭頭不再看她,只說道:「你莫要逼我。」這句話說得極為低微,惟有沈珍珠一人聽到。

沈珍珠腹中酸楚:我怎會逼你,我怎會逼你做完全不能辦到之事?你雖為安祿山之子,我也知你不能事事率性而為,安祿山也未必視你為親子。她抬頭莞爾一笑,對安慶緒道:「這第一件事,是請將軍放過風將軍和我的婢女,任由他們西出長安城,不知將軍可否答應?」

安慶緒稍作思索,斷聲答道:「這二人既非王公貴戚,也非唐室重要官員,無關大礙,本王可允諾你放他們走。」

素瓷聽見此言,從馬車中爬出,重重摔倒在地,昂首高聲喊道:「不,我不走,小姐,我們說過的,要走一齊走,要死一齊死!」風生衣也咬牙道:「王妃此命,屬下寧死不從!」

沈珍珠柳眉倒豎,滿面怒容,喝斥道:「是否本妃之命,你們現下可以不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安將軍是本妃故交,不會為難本妃。回去轉告殿下,珍珠無須他再為勞心!」

素瓷萬般無奈,眼見沈珍珠執意要自己與風生衣離開,竟連同生共死也不可以,且聽了沈珍珠之話,心中又存僥倖,安祿山既然說要活捉沈珍珠,短時間內不會取她性命,而她素知安慶緒對沈珍珠的情意,亦覺得他不會為難她。不如及時找到殿下,方能讓殿下儘早從安慶緒手中將沈珍珠救出。當下涕淚交加,對著沈珍珠重重叩下:「素瓷先別過小姐。」沈珍珠惻然道:「你我姐妹,何須行此大禮,快走罷。」

風生衣身上鮮血已流滿半邊衣襟,全憑著一股毅力強自支撐。安慶緒朝左右道:「給風將軍裹傷。」幾名侍衛一愣,大有不情願之意,安慶緒冷冷道:「我既允下諾言,就要讓此人活著離開。」侍衛方七手八腳上來,替風生衣塗上金創葯,胡亂包裹好傷口。

風生衣氣色方微微轉好,也不言謝,一瘸一拐走近馬車,將素瓷扶入車中,回首向沈珍珠拜下道:「風某今日苟且偷生,誓會再救王妃出虎穴。」

安慶緒道:「本王隨時恭候將軍。」

風生衣再不多言,自己仍充作馬夫,狂喚一聲「駕」,那馬長蹄一躍,飛騎兵讓開一條道路,轉瞬間馬車已離眾人視線,素瓷嗚咽之聲仍由馬車內悠悠傳來。

安慶緒望向沈珍珠,冷冷問道:「第二件事是什麼?儘管道來——不過,你休想本王放你走!」

沈珍珠忽地展顏一笑,安慶緒只覺此笑極為怪異,像是傷感,又似決絕,那雙眸子顧盼之間,光彩照人,竟不遜於自己手中的珍珠。一瞬間他心中似是轉過千百個念頭,又似乎什麼也沒想過,只有絲絲從未有過的茫然。

沈珍珠退後兩步,環顧四周密壓壓的兵衛,揚聲道:「這第二件事,便是我要你一劍殺死我。」她聲音雖然不大,但咬字清晰,兼之眾兵衛一直疑惑這廣平王妃所要求的第二件事是甚麼,聽她突然開口說話,都是大氣不敢出,此刻她的話,一字一句,字字擲地有聲,均清清楚楚落入在場每名兵衛的耳中。

安慶緒拿劍的手一滯。

四下兵衛這下倒皆是釋然,均覺今日雖不能活捉這廣平王妃,但亦然沒有讓她逃跑,總算可以復命。不過,眾人心中又隱隱惋惜,若要這神仙一樣的女子殞命當場,實是難以下手,不知晉王可能下手?

沈珍珠立在對面,含笑望他。這似乎確是最好的辦法,安祿山荒淫好色,下令活捉沈珍珠本就不存好意,這一點,沈珍珠早已料到,只是有意不向素瓷和風生衣說明,留了希望給他們,方能讓他們聽命逃走,惟有死,於她沈珍珠,方保清白之軀;於安慶緒,既然不能放走她,那麼親手殺死她,如同殺死諸多留在長安的皇族一樣,雖不如活捉令安祿山滿意,也足可向安祿山交待。

此時夜色漸濃,月波流轉,山黛空濛,沈珍珠一身素衣高髻,全身上下無一處珠環玉翠,清馨幽逸,恍若月中仙子風臨凡間,在場眾兵衛均覺此景似是籠著幾分仙境般的朦朧,如夢似幻,遐思連綿。

「一劍刺死我,你我再不相欠,教我死也瞑目。」沈珍珠定定地看著安慶緒,似是催促。

安慶緒從不知手中的劍如此沉重,彷彿有千斤萬鈞,提不起來。

望著對面的她。

自從那年回紇一別,已是殊途難以同歸。他一意地跟隨父親,為謀奪大唐江山日夜籌劃。

他訓練出鐵血無情的飛騎兵,任天地哭嚎,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親率萬千將士,半年來攻城掠地,由范陽直取長安,不停地殺、殺、殺,唐軍也好,老人也好,他揮一揮手,天地為之戰慄,江河遍染鮮紅。他殺紅了眼,心毫無觸動,彷彿自己已成殺人的機器,機械地重複一個動作,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願想,直衝著西京的龍位殺將而來。

他為什麼不能動手,他憑什麼不能動手?

她是誰?

她是他人的妻子,他人的母親,他人的……

一切早已不屬於自己,為何自己還是執念於此?

今生已矣。乾乾淨淨地了斷,就如她此際明凈的眸子。那眸子里,沒有他,只有他。

安慶緒一聲暴喝,長劍出鞘,半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光弧,眾兵衛眼前只是一花,再一回神,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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