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漁陽鼙鼓 第二十四章 殘月出林明劍戟

道路忽起忽伏,路面雖然很寬,卻多有失修之處。隊伍有些鬆散,馬匹的喘息聲、噴鼻聲、嘶叫聲四面雜起,地面隨之微微顫抖,車馬過去,掠起滾滾煙塵。

晨曦微露,已至便橋。便橋乃是俗稱,又名咸陽橋,是長安通往西域和巴蜀的要道。李俶勒馬停步,高力士傳詔休憩半個時辰,韓國、虢國兩位夫人云鬢微散,從馬車下來後猶自喋喋不休,怨怪皇上在此停留,生恐叛軍已追趕而來。

李俶皺眉遠眺來時路,遲遲不見再有車馬行來。此際烏雲壓頂,似乎一伸手便能拽下一塊來,隱約彷彿還能聽見長樂宮的鐘聲,蒼勁悲涼,催人離開殘夢。一切都已過去,一切即將重新開始。李倓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不必擔心,程將軍素來謹慎,他們定在途中。」

李俶點頭,低聲說道:「倓,你可否記得太宗武德九年之事?」

李倓思索頃刻,答道:「武德九年,突厥頡利可汗南下入寇,兵逼至此,太宗皇帝單騎與頡利會於此咸陽橋上。此乃我唐室奇恥大辱,然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採用勸降、反間計、毀其稼禾、大軍討伐諸策,四年後終報此仇,俘頡利,滅東突厥。」

李俶道:「太宗文治武功,千古無人能望其項背。不想百年基業,勢易時移,你我都要做不孝子孫么?」

二人轉頭回望這三千禁衛,一行宮人,狼狽不堪,惆悵汗顏。就此一路西奔,做喪家之犬,他日引頸待人宰殺?

「王兄……」身後低低地有人相喚。卻是李婼,眸中竟有怯怯之色,李俶以為她是為逃亡擔憂害怕,笑道:「往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婼兒哪裡去了?」

「王兄」,李婼又低喚一聲,面色躊躇不安,欲言又止,倒讓李俶驚異:「是不是有什麼事,快說。」

「有件事,我尚未告訴王兄……」李婼方啟口,李俶忽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側身伏地傾聽,少頃一躍而起,喜道:「他們來了!」翻身上馬,揚鞭朝來路奔去。

李婼就近跨上李倓馬背,一捋李倓袍袖,道:「快跟上去!」李倓錯愕道:「他們夫妻相會,我們湊什麼熱鬧。」德寧郡主急得踹他一腳:「沒時間跟你解釋,快上馬,遲了,怕要出事。」李倓這才與李婼共乘一騎,趨前奔去。

眼見車馬愈離愈近,策馬行於最前的正是程元振,當下不及勒馬飛躍而下,程元振才喚了聲「殿下」,李俶已迫不及待掀開最前一輛馬車的帷簾,不由一怔——裡面空空如也,不過堆放一些被褥衣物、嬰孩用具;快步上前,又掀開第二輛馬車,一個乳娘裝扮的人懷抱嬰孩坐在裡面;此後再沒有馬車。李俶倒抽一口冷氣,恍覺周遭種種毫不真實,厲聲喝問左右:「王妃呢?為何不見王妃?」

嚴明殿後護衛,一路行來本就忐忑難安,此際急急催馬上前,離著李俶尚有百十步,棄馬飛奔而上,納頭便稟:「回殿下,王妃並未同行!」

「並未同行?!」李俶急怒攻心,驀地不假思索,拔劍出鞘,劍光寒亮,直抵嚴明咽喉,喝道:「你好大的膽,竟敢棄王妃不顧,自跑來作甚!」

嚴明見李俶盛怒難當,不敢辯解,神色凝重,仰頭直對劍尖,未有分毫動彈,只說道:「屬下無能,百死無怨。」

「殿下!」程元振方要幫嚴明說話,卻見李俶一眼朝他掃來,那雙目竟已赤紅,似要將眼前所有焚燒殆盡,讓程元振這百戰穿金甲的將軍平生第一次有了幾乎窒息的懼怕,下面想說的話硬生生吞回肚中。

李俶冷哼,揚手將劍一擲,回身又躍上馬,猛一抖韁繩,嚴明和程元振大驚失色,雙雙合身撲上,死死抓住轡頭,程元振只道:「殿下萬萬不可,安賊很快便會入城。」李俶咬著牙,冷不防舉起鞭子就照嚴明的手抽了下去,立時起了寬厚的一層血印,手微有放鬆,那大宛良駒似乎最明主人心意,掙扎著咆哮豎起前蹄,教程元振打了個踉蹌,站立不穩。眼見那馬就要騰起四蹄,奔上馳道,千鈞一髮之際,李倓與李婼飛馳而至,李倓挺身躍起,直如白鶴展翅,撲上李俶馬背,合身一抱,二人雙雙滾下馬。

「嫂嫂產後血崩,根本無法與我們同行!」李婼在這間隙大聲喊道。

李俶頭腦方自稍有清醒,乍聞此言五火焚心,攫住李婼之手,喝問道:「到底怎樣,為何從未有人對我說過?!」抬頭望嚴明、程元振,見他們均紛紛垂頭,方道:「原來你們人人都知道,卻獨獨瞞了我一人!可笑,可笑至極!」連李倓也是不明所以,因他自潼關失守後,被玄宗委以巡城重任,日夜難息,所以只知沈珍珠已產下兒子,並不知她產後血崩。

德寧郡主低頭道:「陛下嚴令,不許你知道嫂嫂之事。」頓一頓,補充道:「這也是陛下看你受傷,怕你擔憂。」李俶憶及風生衣為他與沈珍珠傳遞信物之時,面色頗有不愉,當時以為風生衣只是為自己被拘發愁,兼之時間緊迫,不及多問,誰知連他也瞞了自己。這自上而下,人人均知為他李俶勞力勞心,百般維護,卻獨獨地苦了她。而自己撫心自問,當初並非無萬全之法,保她安全無虞,最後終究沒有納用。如今悔悟不堪,原來,自己竟是如此負她。

嚴明令乳娘抱來李適,又將出府之時沈珍珠話語神色一五一十告知李俶。李俶聽到沈珍珠所說「絕不會受辱人前,令皇家蒙羞」之言,禁不住心中又是大慟。

李俶抱過孩兒,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兒子,在宮中拘禁之時,玄宗便已令貴妃抱著適兒讓他瞧過。李適已經醒來,眼前之人如此陌生,懷抱並不熟悉,他不由張開小嘴「哇哇」大哭起來。李俶見他那一雙眼睛酷肖沈珍珠,明亮透徹,安靜沉祥,一望之下,宛若天地乍明,萬物重生。

遙望長安,此去煙霧迷茫。李俶喃喃自語:「珍珠,這都是我的錯。」惟一慶幸,風生衣率數名死士尚在沈珍珠身旁,望這名壯士長劍凌空,力斬魑魅魍魎,迎得再作相逢。

暴雨暫歇,殘月出林。

頭日過便橋後,玄宗一行遭逢暴雨,打得旌旗零落,人仰馬翻。人得咸陽城,城中官員和百姓早已一散而空,幸得郊外百姓聽說陛下駕臨,或獻糲飯,雜以麥豆,隨行人員食之須臾而盡,甘之如飴。然六軍人馬眾多,多數軍士無食果腹,疲憊不堪,怨聲載道。

此地名喚馬嵬驛,因暴雨損壞前方路橋,護駕的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派士卒正在整修,大軍遂暫且駐紮。玄宗、貴妃帶著女眷以驛站為行宮,諸子皇孫、官員和士卒均在四周安紮起簡陋營寨。

李俶安頓好兒子,便往太子營帳行去。只見周旁軍士神情萎頓,士氣沮喪,一至如斯,若然碰到叛軍,準是一敗塗地。

太子侍衛見是他前來,未作阻攔,恭身由他走近營帳。李俶方欲拂簾而入,忽聽帳中太子正與李輔國說話,聲音低微,別的聽不清,惟有「誅殺楊國忠」五字,悠悠晃入他耳中。他不欲再聽,回身離開。

一路巡行過諸軍士營帳,見許多營帳前均有士卒聚集,大發牢騷,甚且已有士卒高聲大罵楊國忠禍國殃民,見了李俶,兀自毫不避忌。楊國忠親信侍衛聽了也惟有遠遠躲避,並不敢與這些士卒爭鬥,楊國忠更是不見人影。

再行得幾步,忽地有個人影從營帳叢中閃出,說道:「殿下,請借一步說話。」李俶抬頭一看,此人竟是陳玄禮。御駕正在行轅,諸子皇孫與護駕將軍暗通款曲乃是大忌,李俶瞟他一眼,並不答理,自緩步走回營帳。

剛剛坐下,簾幕一動,陳玄禮已閃身而入。李俶咳嗽一聲,嚴明心自領會,親自出帳看守。

陳玄禮恭身道:「殿下放心,絕無他人看見。」

李俶起身請道:「陳老將軍請坐,不知將軍漏夜造訪,所為何事?」

陳玄禮捋裳坐於下首,他是三十年前跟隨玄宗平定韋氏、太平公主之亂的功臣,所受信重,不在高力士之下,已年屆六旬,仍不減武人剛毅勇猛之氣,當下說道:「殿下素知老臣是個直率的粗人,如今之事,也不與殿下拐彎抹角——楊國忠召亂起釁,罪大惡極,人人痛恨,除非即殺此賊,否則天下離心!」

李俶黯然無話,過了好一陣子,方始說道:「茲事體大,須得稟明聖上,再作圖劃,小王不敢妄勸參議。」

陳玄禮撫案而起,壓沉聲音道:「聖上以萬乘之尊,離危城,幸西蜀,保國脈,圖久安,分所當然。然殿下清楚明白,此際軍士對楊國忠怨氣四彌,楊國忠乃罪魁禍首,若不能伏首,均是心有不甘,無法安心護衛聖上,更怕會棄聖上而去,後果不堪設想。此事,我已托李輔國稟告太子。然太子猶疑不定,事情緊迫,殿下乃嫡皇孫身份,還望殿下速作決斷。我,陳玄禮,誓死聽從!」

李俶眉頭緊鎖道:「若誅楊國忠,貴妃必然難保。」

陳玄禮哼了一聲,道:「如此紅顏禍水,自不必留在世上。」

李俶站立而起,負手背向陳玄禮,良久方道:「只是,陛下定會傷心難過至極。」

「不過區區一名女子,再傷心難過,陛下亦會慢慢忘記。臣是見得多了,當年武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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