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錦幕雲屏 第十章 城寒月曉馳思深

光可鑒人的銅鏡,梳妝台上幾枚花穗、纏枝釵,還盛著她未出嫁前的氣息。几案上展開一張徽紙,寥寥兩行字,筆擱置一旁,硯台墨汁近干。

爐中火焰漸微,紅蕊進房添了塊炭,火焰大盛,熱氣蒸騰,房內明顯暖和甚多。見沈珍珠依舊臨窗看書,只得開口說道:「小姐,入冬以來天氣一日冷過一日,你好歹得愛惜自己身子,盡顧著看書,也得趨近烤烤火才好。」

沈珍珠聽了收書笑道:「好好好,我遵命就是!」說著已放下手中書本,坐到火爐旁,「噫」一聲道:「今年的炭火不錯,強勝去年的。」

紅蕊停一停,方說道:「這是……殿下帶過來的,聽說是西涼國前幾日進貢的,總共才百餘條,取了個千吉百利的名字,喚作瑞炭;陛下賜殿下十來條,殿下都帶到了咱們府上。」

沈珍珠點頭不語,稍頃又去拿書。紅蕊跺腳道:「殿下坐了大半日,還在廳堂等你呢,這樣冷的天,他日日辛苦過來,你總得見他一面吧!紅蕊耿直不會說話你一向知道。依我說,這世上哪裡有化不開的結。這回的事,確是殿下對不住你,可紅蕊也有眼有耳,你若過於執拗,今後可別後悔。」

沈珍珠聽了微微笑道:「紅蕊,你長大許多。」背過身,心中長長嘆息,慢慢說道:「你去稟告殿下,我不過想在娘家小住,過得幾日自會回返王府,讓他不必掛牽,刑部公務繁忙,還得保重身體。」

「不回去,再也別回去!」沈珍珠的嫂嫂公孫二娘一腳踏進門,邊說邊解下腰間佩劍,重重放置几案上。她性烈如火,與姐姐公孫大娘的溫婉平順大不相同,厲聲道:「憑什麼男人三妻四妾,要叫咱們女人受那種委屈。珍珠,你上回嫁過去,是因我不在家中,不然非得阻擋。現在那李俶朝秦暮楚,已有一妻一妾,更兼妹妹這樣的人才,尚不滿足又納侍妾,怨不得妹妹傷心。妹妹,你只管在家中住著,不必理什麼皇家、殿下。我前月路經范陽、平盧,安祿山屯糧養兵,反象已現,左右不過一年,大唐天翻地覆。可笑長安城上下依舊萎靡奢華,人人醉生夢死,不知是充耳不聞,還是自欺欺人。我從此不再四處遊歷,只在家中守著父母親和你們兄妹,有我公孫二娘一柄長劍,沒人能傷咱們這一家人!」

沈珍珠雖知一劍一簫難以仗游天下,難得這份姑嫂情誼,想自己何其有幸,紅蕊和嫂嫂固然觀點不同,但無一處不是設身處地為自己著想,感觸道:「母親去世後,嫂嫂對我最好。」

公孫二娘爽朗笑道:「誰叫我只有你一個妹子。」

紅蕊見機退了出去。

恰在此時,素瓷帶了名女婢匆匆走進。沈珍珠瞧那女婢面善,那女婢已納頭便拜,聲音中帶著哭腔:「王妃,王妃,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只有您能救她了!」

沈珍珠這才省起,此女乃是慕容林致的貼身侍婢之一,名喚萱草。不覺倒抽一口涼氣,扶起她問道:「建寧王妃出了什麼事?」心中大為駭異,以建寧王李倓與慕容林致的情義,慕容林致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該有李倓出面周旋,哪裡會輪到一名小小侍婢巴巴地跑來向自己求救。

萱草答道:「小姐失蹤三日以來,我家王爺畫影圖形,各處張掛,又派王府諸人四處尋索,明查暗訪……」

「慢著」,沈珍珠打斷她的話,問道:「你說,你家小姐失蹤三日了?」

萱草驚疑地抬頭:「王妃還不知道么?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只怕全京城都曉得了!」沈珍珠汗顏,只顧自己傷心,沒想到外間已出了這麼大的事。

原來李倓與慕容林致四日前從洛陽返回長安。他們夫妻不知沈珍珠已回娘家暫住,商議好了第二日來廣平王府看望沈珍珠。那日他們同往常一樣未用車輿,穿著平常,攜手同游而來,哪想走到半路,李倓碰上幾名論劍品酒的舊友,強拉去酒肆。慕容林致心懸沈珍珠沒有同去,獨身一人前往廣平王府,等李倓酒過三巡趕至廣平王府時,方知慕容林致根本沒有來過。慕容林致自此日起便如同人間蒸發,李倓懊悔難禁,還不敢稟報太子,由李俶暗地相助,只說是建寧王府侍婢失蹤,三天三夜沒命地找,長安城快被掀開來。

萱草說完又跪伏地上,泣淚交加,沈珍珠這才發覺面前這名婢女相貌出眾,此時如帶雨梨花,楚楚可人。聽她說道:「現在只有王妃才能救小姐了。」

沈珍珠苦笑道:「這怎麼說的?建寧王殿下不是正在找么,連他也找不著,那我又有何能?」

「不」,萱草拖曳裙擺趨前跪在沈珍珠身下,昂頭正與沈珍珠下垂的視線緊密相接,遲疑的眼神一掃房內的公孫二娘和素瓷。沈珍珠才想說「不是外人」,公孫二娘已不耐地持劍出門,「轟」地提上房門,素瓷忙跟了出去。萱草方低聲道:「奴婢這兩天尋思著,小姐並不是如王爺所想,被人擄去或走失。」

沈珍珠心中一滯,雙目炯炯問道:「你想說什麼?」

萱草身子一縮,復又昂首,那小心謹慎的模樣更惹人憐愛:「奴婢是怕,怕小姐乃是自願隨人走了……」見沈珍珠目露疑惑,更趨近說道:「王妃與小姐是密友,當知小姐與安二公子慶緒同門學藝,情意甚篤!」

沈珍珠又驚又怒,心頭升起一股無名之火,更牽動自己心中隱痛,恨不能代慕容林致刷刷摑這名女婢兩耳光。好個忠心侍主的丫頭,好個楚楚動人的萱草!從她述說時不經意流露的對李倓的傾慕,她早該看出一二。安慶緒和慕容林致到底有無私情,她怎會不知?就算曾經是有,如今兩人怎再牽扯一處?現時強行混淆明晦,用意險毒。

勉強壓下怒火,不動聲色道:「你怎知你家小姐定是跟著安慶緒走了,不是旁的原因?」萱草答道:「王妃且想想,由咱們王府至廣平王府不過一箭之地,街市之中人聲鼎沸,我家小姐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若是強人來擄,哪裡會不驚動旁人。惟有自願跟人走的,才會這般無聲無息。再說,奴婢在這兩日尋找小姐中,偶然聽說安府也正在四處尋找安二公子。」

這可真是巧了,沈珍珠心裡發笑,又問:「那既如此,你找我,想要我怎樣救你家小姐?」

萱草道:「奴婢思來想去,為救小姐之命,只有一是請王妃想法找到安二公子和小姐,勸說小姐回王府;二是若小姐執意不回王府,或是找不著他們,懇請王妃出面向我家王爺解釋明白小姐與安二公子青梅竹馬,王爺通情達理,聽了解釋雖然傷心,但不至於回稟聖上和太子,讓小姐背上不貞不節之名,闔府上下難逃噩運。」

思慮周全,是個厲害婢女。知道以自身婢女卑微身份向李倓誣言慕容林致與安慶緒之事,李倓十有九成不會信,反而會對她起疑心,便編了套花言巧語讓自己去跟李倓說,李倓對別人的話未必信,但對她沈珍珠的話定會當真。這萱草用心歹毒之甚,真是前所未聞。只是也忒小看她沈珍珠了,沈珍珠豈是任人隨意擺弄的。慢著,慢著,口說無憑,只怕這萱草身上還有物證,沈珍珠已笑吟吟將她攙起,說道:「只是你家小姐與安慶緒之事,並無任何憑證,教我怎麼空口白話的與建寧王說?」

萱草聽了已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呈上道:「這裡有安慶緒寫給我家小姐的書信一封,小姐一看便知。」匆匆一瞥,倒真像是安慶緒筆跡,卻決計屬於仿造,以安慶緒之性情,再怎麼著也難有提筆寫信之興緻。乃點頭對萱草道:「你且回去吧,我找個時機去給建寧王講。」萱草面上笑意幾乎掩飾不住,磕頭謝恩才走。

「紅蕊,快,跟住她,看她出府後去哪裡。」眼見萱草身影消失廊外,沈珍珠急吩咐已回的紅蕊。

自坐房中思索半晌,仍是不得要領。萱草背後無疑有人,且許了她在建寧王府登堂入室的好處,正對了她的心思,那此人是誰?慕容林致與安慶緒同時失蹤,意味著什麼?

左等右等,紅蕊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回來,報道:「那萱草出了府門後七彎八拐,讓我跟得好不辛苦,最後並沒有直接回建寧王府,而入了勝業坊一家茶館。我也忙跟進去,哪曉得茶館上下不見她的蹤影,只得叫了一碗茶耐心等候,過了半晌才見她由茶館內室低頭走出。」沈珍珠心想這必是接頭之所,乃對紅蕊道:「走,咱們再去那茶館瞧瞧。」紅蕊方才只知跟蹤萱草,不知端的,此時聽了沈珍珠的述說,不禁義憤填膺,只恨方才沒有將那茶館情形探聽清楚。

二人略略商議,改了裝束。沈珍珠扮作一清俊書生,紅蕊改了先前男裝,扮作書童,仍怕再去那茶館被認出,洗盡鉛華不說,且在爐火上熏染一番,弄得面上有煙土之色才作罷。

由沈府後門出發,不過半個時辰,主僕二人已至勝業坊。紅蕊指著前方悄聲道:「小姐快看,就是這家茶館。」

但見面前旌旗當風飄揚,雙層茶館,匾額上書「香茗居」三字,氣派煌煌。進入茶館,一股子暖流迎面而來,見茶館闊大無比,一層廳堂人滿為患,茶樓四角均支以炭火,暖氣由此而來。並不見粗使小二樂顛顛跑過招呼,卻是一眉目俊俏的少女上前揖禮道:「二位客官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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