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錦幕雲屏 第七章 倏爍晦冥起風雨

已近黃昏,碧森森的一帶林子里繚繞著一團團黑雲,左右不見別的人影。沈珍珠很是失悔,貴妃邀她郊遊,她很久沒有出府,一時貪戀景色怡人,竟然與大隊人馬走散,闖入這個從未進過的林子。所幸的是,紅蕊仍跟在身旁,彼此可以依仗,還不至於驚慌失措。

時已至五月,天氣一天比一天熱,這個林子里也是悶熱難禁,沈珍珠和紅蕊面上都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紅蕊性急,想到這林子極大,天色已暗,如果不早些走出去,只怕得在這林子里野宿了,心中叫苦不迭,對沈珍珠道:「糟糕,我曾聽說南郊有一片黑松林,足有幾百畝地大小,其中密道形如蜘蛛網,定是這裡了!小姐,這有三條岔道,我們走哪條?」

沈珍珠思忖著,這林子越走岔道愈多,闖入時那條岔道雖然還記得,但往回走又有岔道,難保不會迷路,當然可以做記號以為指引,偏天色已暗,此法行不通。想到自己與大隊人馬走失,貴妃發現後必然會遣侍衛四處呼喊尋找,在此處卻連一絲呼喊的聲音也未聽到,莫非已與他們南轅北轍?還是另有蹊蹺?

猛的一陣橐橐蹄聲,前面林木間閃出一騎,寬大的粗布袍,中等個頭的老者,滿面長髯,眼角皺紋畢現,那坐騎卻是一匹老青驢。那老者半眯著眼,晃晃悠悠地在驢背上直朝沈珍珠二人方向走來。紅蕊又驚又喜,衝上去作個揖道:「老人家好!」那老者慢慢張開眼來,饒有興緻地將面前二人打量一番,乃笑道:「好俊的兩位姑娘,敢情是迷路了吧!」紅蕊仍著男裝,卻被他一語道破。

沈珍珠忙上前施禮道:「我們姐妹貪玩在林中迷了路,還請老人家指點,哪條路可通外界?」老者呵呵一笑道:「這黑松林條條路都可通外界,若碰上不會走的人,只怕一年半載也走不出去!」沈珍珠聽他語帶雙關,不禁暗暗稱奇。又聽他說道:「老朽正無事,指引你走一段吧!」扭過驢頭,沈珍珠二人連忙跟上。

一騎兩人前後走了二十來丈路,沈珍珠見那驢的鞍座後掛著個大葫蘆,開口問道:「老人家可住在這附近?家中有幾個兒女?」

老者頭也不回地答道:「老朽雲遊四海,家中無兒無女。」

沈珍珠「哦」一聲,道:「那小女子和老人家算是有緣,葫蘆里可有水,小女子口渴得緊,可否借用一口?」紅蕊暗裡嘀咕,小姐向來愛潔,怎麼肯開口向別人借水喝,當真是渴得厲害了。那老者聞言回頭取下葫蘆,遞給沈珍珠。

沈珍珠捧著那葫蘆,慢慢地喝了一口,又遞與紅蕊道:「好喝,你也來一口!」紅蕊接過葫蘆,聞那葫蘆里竟隱隱透出酒香,甘醇中雜有辛辣,正在遲疑中,忽聽沈珍珠附耳低聲道:「小心,此人有詐!」抬頭見那老者已猛地回過頭來,驢鞍微動,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已握在他的手上。紅蕊反倒沒有懼意,喝問道:「你想幹什麼?」

老者一聲冷笑,道:「老朽無奈,也是奉人之命,取你二人的性命。不過老朽倒不明白,我處處小心,哪裡露出破綻讓你知曉了?」

沈珍珠秀目一揚,道:「你說雲遊四海,當是長年騎驢遊盪,拿葫蘆喝水是常事,何能如此手笨,還得特意回頭拿取?你手掌上虎口處繭少,五指處繭多,分明是長期舞劍之人;至於那葫蘆內的酒,以小女子拙見,竟不是世面上普通佳釀……」頓了頓,抬頭說道:「而是,宮中御制的胡酒!」

「好,好!」那老者一時驚詫,沉聲道:「可惜可惜,廣平王妃,好個精細的女子。」明明要殺人,倒嘆起可惜來。

紅蕊已抽出纏在腰際的長軟劍,吒道:「先別忙說可惜,且先問問我手中這把劍,說不定倒是我們來為你嘆息!」說著,已與那老者游鬥起來。

那老者劍法剛猛凌厲,招招皆是咄咄逼人,紅蕊劍法柔韌自如,無絲毫滯頓,剛開始二人方是平手。但時間一長,因紅蕊劍法主講守勢,且紅蕊到底年紀輕,氣力不濟,漸漸地落了下風,紅蕊只得邊對沈珍珠喊「小姐快走」,邊繞樹不斷遊走,以期纏鬥。老者聽了陰笑一聲,說聲「一個也走不了」,一忽里向紅蕊連刺出十餘劍,劍劍不離她幾處要害,轉瞬間紅蕊臂上便添了幾道傷痕。紅蕊冷汗涔涔而落,當機立斷,左手拇指疾地一扣一彈,「嘶」一響,一道指風應手而出,老者虎口流血,劍墜落地上,老者微微怔了怔,道:「小姑娘,手底下倒還有兩下子!」

紅蕊見機攙起沈珍珠便跑,卻聽林間忽哧哧響動,七八個蒙面人從林中竄出,將二人團團圍住,方知這些人原是埋伏好的,這老者不過是引她們入津罷了。

這幾人武藝不弱,雖那老者旁觀不參與打鬥,紅蕊仍是左支右絀,十分吃力。這等性命相搏最忌分神,紅蕊方得個破綻,飛腿將一名精瘦個頭蒙面人踢出老遠,扭頭見沈珍珠已被兩名蒙面人縛住,一個恍惚被另一胖胖的蒙面人點中臂上曲池穴,身形一滯,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已架在頸脖之上。她望了眼沈珍珠,面如土色,頹然將軟劍擲於地上,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奉了誰的命來?叫我們主僕也做個明白鬼!」幾名蒙面人上來將她縛得結結實實。

那老者陰笑不答,再半眯眼睛沉默一會兒,忽地睜眼,目中精光四射,雖此時已近天黑,仍是炯炯有神,與方才的落魄閑逸大不相同,對紅蕊道:「待老朽結果了王妃,再來與你理論!」說畢,左手握劍,直直地向沈珍珠刺去。紅蕊只恨不能以身相替,沈珍珠惟有暗自嘆聲「我命休矣」,閉目待死。

「鐺」,電光火石間,一把劍斜刺里進來,堪堪將那老者的劍隔開。沈珍珠驀地張開眼:隔開那柄劍的人竟是李俶,只見他鐵青著臉,髮鬢略有鬆散,想是急急忙忙趕來,眼中的驚慌之色還未散盡。在他身後,已有一名全身青衣的蒙面人與那老者打鬥起來,那青衣蒙面人身手矯捷之至,一時難分勝負。

不知為甚,那些圍困沈珍珠、紅蕊二人的蒙面人,見了李俶似是為他氣勢所迫,均囁嚅著不敢上前挑鬥,反倒不由自主地各自退了幾步,任由李俶將沈珍珠身上繩索割斷。李俶一言不發,俯身察視沈珍珠有無受傷,一滴汗珠由額間緩緩掉落,沈珍珠不由心隨意動,身在其中,伸袖為他拭去汗珠,又順手捋起他散落的髮絲,淡淡一笑,低聲道:「俶,沒事,不用擔心。」

「哈哈,好快的劍!」忽聽那老者一聲長嘯,收劍而立,青衣蒙面人也只得還身回劍,猶疑地看著這老者。老者上前對李俶一揖到地,道:「老臣參見廣平王殿下。」一拂臉面,取下假髯,露出真實面目,李俶一愣之下,見禮道:「原來是張九齡大人。」沈珍珠不禁大奇,張九齡原是本朝左相,自從開元二十四年因李林甫牛仙客進讒罷相後,不是聽說當年便病逝了么,怎麼卻還在此處現身?

張九齡想是明白沈珍珠的心思,仰天呵呵一笑道:「廣平王妃聰明絕頂,須知生寄死歸,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空,老朽現今超脫,王妃雖人在局中,卻總有領悟的一天。」沈珍珠細細咀嚼這幾句話,仍是似懂非懂。

張九齡一拍巴掌,跟著他的蒙面人鬆開紅蕊身上繩索,各自解下外罩黑衣,內里皆著深綠明光甲,銀帶九銙,竟然全是內廷內飛龍使的侍衛。內飛龍使素來由皇帝親自指揮,李俶和沈珍珠都不由得大吃一驚,疑雲重重。

聽得張九齡呵呵笑道:「老臣此行全奉皇上之命,皇上果真沒有哄騙,這趟差使暢快淋漓之至。」附在李俶耳畔說了幾句,李俶狐疑全消,對張九齡揖道:「請大人回稟陛下,孫兒仰叩天恩。」張九齡搖搖頭:「那得殿下親自去拜謝,老朽辦好了這樁差事,真的要雲遊天下,四海為家,不知幾時再回返西京。」省視佇立在側青衣蒙面人一番,說道:「峨眉門下高手頻出,回去跟你掌門講,我張曲江問他的好!」青衣蒙面人恭身答是,也不多言。

說話間張九齡已收劍入鞘,牽過驢頭,順口對隨同他來的飛龍使侍衛道:「你們且先護送殿下出林,再自回內廷復命罷!」

跨上青驢,回首抱拳與李俶和沈珍珠唱喏道:「殿下,老臣去也!王妃,——有緣——再見——」說到「見」字時,身影已在林中消散,惟有他吟頌的詩隨風飄送,字字入耳:「萬木柔可結,千花敷欲然。松間鳴好鳥,竹下流清泉。」

李俶遙望張九齡去處,似是自言自語,似是對沈珍珠微聲道:「張大人終於歸去,開元二十四年罷相,專任李林甫,此理亂之所分也。」沈珍珠從沒見他此際之沮喪,接言道:「我總記得張大人聞名於世那首《感遇》:『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如今人事已更,張大人當初怨而不怒,現時萬事都能放下,未嘗不是好事。」李俶道:「可惜朝廷又去了名良相。」扶住沈珍珠:「天色將晚,我們快走!」

沈珍珠答應,方邁出一步,「哎喲」一聲叫喚,李俶臉色一變,急問道:「怎麼了?」

沈珍珠面露苦笑,蹙眉道:「不妨事,想是扭了腳筋。」李俶蹲下一瞧,腳踝已腫得老高,毫不遲疑彎身將她橫抱起,沈珍珠羞不可抑,埋首在他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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